天开始冷了。奇怪,天气冷了,想念一个人,就变成一件理所当然的事了——听张艺谋说,他在意大利导歌剧的时候接到消息,说父亲去世了。父亲去世了,我猜张艺谋的第一个反应应该是顿了一顿,把正在比划着摄影机的灯光该如何降下来然后火速地用力推过去才能让丫环柳儿冲上前去拔起杜兰朵公主的发簪自尽时台下的观众才会即场感受到那情绪的爆发而掀翻起高潮的手——突然就在半空停了一停,然后他转过头,用两根手指用力地搓了搓眉心,对助导说,“音乐太大声了,我听不清楚演员在唱什么。”而那当儿剧组人员各就各位,依然在剧场里戴着耳机奔跑着,叫喊着,张罗着,进入最紧张的最后一轮彩排,张艺谋站在原地,纹风不动,一脸的荒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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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后他从意大利回来,家里已经替父亲把丧事给办了,但他因为歉疚,坚持还是要给父亲补办一场。于是我想起《我的父亲母亲》里头一大伙人在漫天风雪里给父亲抬棺的黑白镜头,戏里的母亲说,她要把父亲葬在井台,那地方是将来有一天她过去了,也要和父亲葬在一起的——总是这样的不是吗?每个做儿子的,到最后对父亲总有不同程度的歉疚,那歉疚里头,更多的是来不及表达的体谅,以及嗫嚅着迟迟说不出口的敬和爱,大家都问张艺谋,这电影里头多少有你父亲在里边吧?张艺谋抬起头,不置可否地笑了笑,“是有的,但不多,我对父亲母亲年轻时候的事儿知道得特别少。”可张艺谋后来在电影结尾的时候给男主角安排了一场戏,让男主角突然想代替父亲去给孩子们上一节课,教孩子们在孤零零建在白桦树林里的课堂念念书,男主角说,父亲应该很高兴听见我和孩子们一起念书的声音吧——而这,其实也是张艺谋一直都没有在父亲面前声张的心愿,因为父亲是出身黄埔军校的国民党军官,从小给张艺谋烙下的印象都不苟言笑,很严厉,也很压抑,他心底下一直想完成却又来不及完成的,纯粹是一个做儿子的心愿,找一天回老家探望两老的时候,低下头,搓着双手,一声不响地拉张竹椅子坐到父亲身旁,陪父亲在院子里看着远处的落日慢慢地、慢慢地跌落山头,半句话都不说。
我最近重看《我的父亲母亲》,看到戏里的母亲步伐坚定地踩着厚雪领着众人抬棺的那一幕,鼻子禁不住一酸,还是哭了。我想起了母亲,想起了很多很多没来得及圈着母亲的手向母亲问起她年轻时候的生活,想起母亲会不会也藏着一个父亲送给她的红色发夹,想起母亲年轻的时候眉眼弯弯,笑起来酒涡浅浅的,该有多么的美丽啊——不知道为什么,我总觉得章子怡在《我的父亲母亲》有一种一尘不染的美,美得像一串清水, 可以滴穿岁月的磐石,也美得像早晨七八点钟的阳光,可以把朴素的青春一次又一次地晾开来,然后随手拍掉生命里微不足道的灰尘,在粗粝的日子里温润如玉,闪闪生辉——是的,纵然童年的记忆如何模糊如何支离破碎,但母亲在孩子们的印象里头始终如一的美丽,每个人的母亲都是,都是,都是。尤其张艺谋没有卖弄张扬的美术,静静地,拍出了章子怡初初出道的灵气,整个人看上去怯怯地,像一篇没有经过润饰的散文,一拆开来,掉了满地的都是诗意,而这样子的章子怡终究是可一不可再的,后来的章子怡,剩下来的尽只是锐气和霸气,怎么都回不去了——回不去她穿着红色的棉袄在白桦树林里心急如焚的来回寻找掉失的发夹,回不去为了听她暗恋的读书人朗朗的读书声不惜绕远路去挑水,回不去她神情呆滞地拦着锔碗匠将她盛着蒸饺子却没能交得上给心爱的人反而因为沿着斜坡追赶而给摔破了的青花碗慢慢地锔回去——因此我们在银幕底下看上去,那山,那树,那路,都是连绵不绝的,都是在和永恒较劲的,张艺谋把电影的韵味,通过镜头,一幕一幕地涌过来,涌过来模糊我们的眼睛,可那朴素里头,你如果看仔细了,还是看得出它是埋在灶膛里的柴火,随时会得劈里啪啦烧开来的,我想起《红高粱》九儿被抓进高粱地里然后刷刷地在炎日底下往前跑,想起《我的父亲母亲》招娣在白桦树林里心焦如焚地追赶着逐渐远去的载着她心爱男人的车子,那其实都是一种在爱情里自焚的荡气回肠,只是陈述的手法不一样,只是常常像灰烬一般,在我们记忆里缓缓地落下来罢了。
粗粝男人,却比谁都懂得爱情
不知道为什么,我老觉得长得比农民还要粗粝还要隐忍的张艺谋,其实比谁都懂得爱情。张爱玲的爱,是低到尘埃里开出一朵花,而张艺谋的爱,是只要认定了那个人,那爱可以翻江倒海,可以奋不顾身,可以心甘情愿,可以低到尘埃里,拉拔成一棵树——可惜的是,我们和张艺谋一样,之所以三番数次被爱情拌倒,不是没有遇上对的人,只是那个对的人偏偏没有在对的时间出现——“前人种树后人凉”,我特别喜欢用这句话形容爱情。而巩俐和张艺谋之间的爱,更完全应了这句话背后的感慨和苍凉。我忘了在哪读过巩俐写给张艺谋的情书,写得很坦率很大胆,一点也不拐弯抹角,根本就显出巩俐山东女人的本色,她说,“我喜欢把你揣在怀里,你顽皮得像个孩子似的”——但男人的顽皮,很多到最后都变成了迟疑。9年的爱情,抵不过张艺谋迟疑着不肯给巩俐下的一纸婚书。他低低地吼了一声,“不就是一张纸吗?”我突然联想起姜文曾经笑着骂张艺谋,你这陕西人啊,一根筋!做人做事,咋都不懂得转个弯呢?张艺谋对爱情也一样,一根筋。巩俐提出分手那当儿,他整个人愣住了,但他尊重巩俐的决定,男人嘛,但凡咽不下的,就得扛得住。我记得最后一次见到张艺谋和巩俐公开的合照,是两个人在拍《摇啊摇,摇到外婆桥》,那时张艺谋准备到太湖的芦苇丛拍夜戏,外头正下着雨,这雨刚巧对上了张艺谋当晚打算拍的一场大雨中黑帮杀人的戏,剧组已经安排了两个大水龙头会往演员的身上浇,那时候的巩俐刚巧把头发剪短,和张艺谋一样,也喜欢穿军绿色的军人外套,虽然当晚没有巩俐的戏份,但她还是细心为张艺谋打点出外景的需要,帮张艺谋穿上齐腰的雨靴,他们那时在太湖边一个叫“北箭壶”的小岛上,巩俐还随身带着一个小答录机,一面播着她演歌女需要唱的那首〈花好月圆〉,一面听张艺谋在临时搭建起来的小茅屋给她说戏,巩俐一脸认真,听得很仔细,而且那仔细里头有一种很甜很腻很期待未来的依赖,可谁也没想到戏拍完了,他们竟分手了——分手之后的张艺谋和巩俐,要到很后来才恢复在电影里合作的关系,我隐约记起后来有一次张艺谋和巩俐一起出席新片的发布会之类的,张艺谋被记者问起和巩俐的关系是否已恢复正常,张艺谋避重就轻,只说了一句,他说十多二十年前,他曾经在长城上许愿,要让巩俐演一回皇后——而那时候他把巩俐找回来拍的《满城尽带黄金甲》,给巩俐演的正好就是皇后,这间中虽然隔了好多年,但到底许的愿毕竟实现了,巩俐一听,才知道张艺谋一直还把自己摆在心底,也一直还为自己受着不少委屈,忍不住在记者会上扭过脸,飞快地拭掉刷刷地往下滚的眼泪。没有人敢问张艺谋有多爱巩俐。巩俐也不。唯一可以确定的是,爱情里所有的错,不过是为了证明一件事,错的,永远最美丽。
而印象中又是阿城说的吧?阿城和张艺谋是很老很老的朋友了,因为年岁久远,因为识于微时,这样子的老朋友,已经不再是老出一种交情,而是老出一种互相担当的义气了——他说,创作嘛,不外两种,一种是五脏六腑型,热气腾腾的,将身体里面的五脏六腑都掏出来,一下子就把读者和观众都感动了——另外一种就是老谋深算型,只肯取出一小段肠子,仔仔细细地切开来,然后随手撒上备好的材料,拿捏好火候反手快炒,倒也炒出香喷喷的一碟热菜。我常在想,那张艺谋既是前者,也是后者,他的电影可以华丽但空洞得让人吃惊,也可以清秀但深邃得叫人落泪,我喜欢的张艺谋,是章子怡芳心窃喜连夜为心爱的人织了一张最艳丽的“房梁红”偷偷挂上去妆点他教书的课室的张艺谋,是窦骁递过一根树枝让周冬雨心如鹿撞地抓着渡过小河的张艺谋。我喜欢——那个懂得一拳兜过来把我的五脏六腑都给掏出来的张艺谋。把五脏六腑都掏出来能掏上几回呢?当一个人把艺术当作职业,把才华当作谋取名利而不是谋求艺术的时候,这背后的道理我们谁都看得穿,只有把肠子分开来切,这样子端出来的菜式看上去既不寒碜,又不一下子耗尽气力,才能炒上一辈子——因此在岁月昏沉的灰烬当中,我特别想念张艺谋在高粱地里的豪迈与奔放,他直勾勾地看着巩俐,那眼睛里头,没有世俗的重负,也没有男人的萎缩,把巩俐割得遍体鳞伤,“妹妹你放胆地往前走啊”,只要张艺谋肯扯开喉头唱,巩俐骑在马背上一颠一颠的,嘴角还残留一抹在高粱地里爬起来的微笑,没有不往前走的道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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