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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文提要:妈说你看啊,人人都喊你妈老板娘,其实不就虚名一个?从前有很多员工,听人喊老板娘事头婆是真威风,但今时不同往日,现在自己一脚踢,揾食艰难,有的做就不错了。
那到底是令人遐想的时代,比起妈常常缅怀追远,爸却三缄其口。
只偶尔,我会听他说他二十出头,驾一破摩托(还没“发达”之前,太公留下的遗物),在南北大道尚未建起的岁月,尽穿小路,披荆斩棘,到沙登拜人为师学做鞋子。其时沙登是鞋厂集中地,鞋业旺盛。那段从学徒到开店当老板的时光,他只轻轻带过,或许是生意失败的愧疚与自卑,让他在不愿重提往事的前提下,记忆频频失误,细节错漏百出。但确实,后来我到沙登眼见的一间间鞋厂,难免幻想我爸于阳光曝晒白热刺眼的工业区里奔走的身影——或许那间就是,又或许是这间?爸说,他带着第一桶金回怡保时,春风满面,街坊流传。也就那时他和妈相遇,结婚,隔年生下我。但第一桶金很快消耗殆尽。我7岁那年,爸跟上大伯、二伯和三伯的脚步到澳洲跳飞机。
唯有待我更年长了,才从伯伯阿姨口中粗略整理出四兄弟大异其趣的结局。大伯在墨尔本开了间鞋厂,后来被政府查到没批准开厂的证件,立马封厂,很快移民局就将大伯遣送回国;二伯换了好几分工作,最后落在驾德士这行,直到今天仍在墨尔本大街操弄破碎英文开德士;三伯也开了间鞋厂,看似风光,但生性豪迈,喝酒玩女人,纠缠唐人街江湖老大的女人,被老大扭着耳朵拖出夜总会,拳打脚踢差点送命,随后鞋厂莫名其妙起火,资产尽失,和三伯母狼狈回国;至于爸,他在一间电子厂负责焊接卯榫的单调工作。妈后来在一次眼眶湿润的低诉里,说爸不该那么快回国:回来作甚?留在那里至少还有机会。爸沉默。他不认同。
不可否认,那是段快乐的时光。只上5天班,周末骑脚车到处逛,澳洲风景一流,却也很闷。就因为生活太闷,百无聊赖,赚了点钱和室友买台音响,放在客厅里夜夜炸歌。我问都放什么歌?爸说,还不是陈百强张国荣梅艳芳那些,到唐人街转一转无不是便宜的翻版CD。那是回国前的最后时光。或许是看破,花那么长时间就赚这么点钱,心灰意冷,于是回国前能花则花,意犹未尽却千金散尽,唯回国时几乎身无分文。妈说,一切从那时候起崩塌溃散。回国后,在我们小孩没意识之际,爸妈之间的争吵越发激烈。而激烈争吵渐渐走向相顾无言不理不睬的不归路。
5.
有次在超市,妈蹲在地上选米,货柜上层层叠叠的罐头摇摇晃晃,其中一罐重重掉落在她手臂上,稍晚,手臂整个淤青了一大块。
我(6岁?7岁?)坐在客厅沙发上看着妈用正骨水在伤口上涂抹搓揉,刚回家的爸经过瞄了一眼,仅此一眼,便上二楼关进房间。碰的一声。我记得,很长一段时间我记得的爸,眼神透露出偶尔上门查水表的人才有的冷漠。我不清楚这事竟像个密封包装的小盒藏于意识角落的橱柜抽屉,日后被微不足道的小事触发,于是抽屉翻开盒子拆封,暴露出某个形态丑陋的俄罗斯娃娃,一层套一层,一层再一层,暗影堆叠,弄得我眼花缭乱,因为往事一桩接一桩,我赶不上它翻飞的速度,只记得中学时有次放学回家,我看见爸躺在二厅地板,小腿被白布严实地包扎起来。
这画面我一直不愿想起,不愿啊,因为从头到尾,从看见包扎的小腿直到白布拆除那天,我都没问过爸,是怎么回事。我当作没看见。即使爸就在那儿,脸上痛苦隐忍。我想我甚至心怀报复。经过他眼前,走过他身后,偏不发一语。现在回想,其实当时的我(以及弟和妹妹)已被那复杂别扭的关系缠绕,徒劳挣扎了多久?而待岁月悄悄人事恍然,直至二十余年后饭桌上那句:你晚上是开窗睡的?为什么不开冷气?往往结局只能是妈用力捏了把我大腿,妹妹翻我白眼,弟自顾自扒饭置身事外,空气中飘荡的那句无声喟叹:哥啊哥,你又说错话了。
我以为那只是这家人之间的心电感应,怎料到二叔公,虽然嘴里塞了大块鱼肉,一只手正夹起油麦,却仍说得字字震撼:为什么明知故问?家里的经济状况允许你开一整晚冷气吗?允许吗?你是太久没处理家里的水电费,才这样装傻扮懵?好!你不知道,不怪你,因为家里的日常开销、房屋贷款、柴米油盐、灯油火蜡,你都不清楚。一个什么都不闻不问的人,还有脸对儿子晚上不开冷气睡觉生脾气?笑话!你啊,你给我乖乖吃饭,我听你说话就不舒服!于是我豁然开朗,原来二叔公都知道,这四面墙里的故事二叔公都知道。二叔公在我的生命之旅中从未缺席,甚至,有可能,他比我还了解我的家。我和二叔公是蜘蛛网上,两只大小相异,似远又近的蜘蛛。于是胸口涌现一阵暖意,和二叔公瞬间亲近了许多。前所未有的亲近。
6.
爸妈回来时,手上多了把香茅。二叔公亲自挑选,品质最上好的香茅。
二叔公和二叔婆坐上脚车,朝我挥手。二叔公家就在三条街外,一座木板屋。月色下,二叔公和二叔婆在脚车上颤巍巍的身影,良久才在街尾转角消失。二叔公的巨大身躯像快要把脚车压垮,或至少让轮胎泄气,但那辆承载了二叔公重量的脚车多年来依旧强韧,将二叔公安然无恙送回家。二叔婆静静的跟在二叔公身后。曾经,二叔公不慎从脚车摔了下来,跌伤脚踝,休养了半个月,二叔婆从此再也不驶在二叔公前面。
二叔婆曾向妈抱怨,跟了二叔公都大半辈子,二叔公一束花都不曾送过她。当时是过冬前几天,我和妈、二叔婆在二厅搓汤圆,妈的回答让我措手不及。
“系咯,毛讲阿叔啦,?诶只咩又系一样。连结婚都没送过畀?啊。”(注1)
那天稍晚,我告诉妹妹,那次在长桌底,我只能揣测桌面的话题围绕在政治之类。
那时大概才八、九岁,我自然是听不懂,而且因为听不懂,除了作为小孩也常听见的词,像马哈迪、安华、公民权、内安法令,我记不起谈话内容的一丝一毫。我听不懂,但很快我感到不安。虽然耳里回荡着二叔公的声音,我隐约察觉每次爸发言谈话都会陷入两三秒的停顿。他们在思考?或因为我爸,谈话突兀地,尴尬地中断?桌底的我心跳加速,直至二叔公怒吼,我都没发现表哥用牙签(缠着蜘蛛网的末段)戳我的背。
“你唔识就毛乱乱讲!你毛看报纸个咩,讲哋抹该鬼,乱乱来!你讲嘎东西同哋3岁小佬哥讲嘎有抹该分别?”(注2)
表哥戳啊戳,看我没反应,直接把我身体拌过来。
“你做抹该哦?做抹该噭?”(注3)
我忘了我后来是离开,还是继续留在桌底和表哥纠缠。脑海中只残留某个画面,画面是否当天印刻下来的我也没把握。画面里远远地,爸站在二叔公家玄关外,身体依着铁门,手指间一缕白烟袅袅,在他身后,我对他的背做蜘蛛侠手腕喷射蜘蛛丝的姿势,喷啊喷喷啊喷,蜘蛛网丝缠住了爸全身,缠得如木乃伊般密密麻麻针插不进,但我还是,喷啊喷喷啊喷,缠得更厚更扎实。二叔公一把抬起这蝶蛹似的灰色物体,转身离开,一路走啊走走出新村路口,回头,一双火烧怒目吓得我瑟瑟发抖。然后一晃,爸还在铁门,而白烟仍孱弱地飘摇。我放下喷射蜘蛛丝的手,再抬起时手势已换成手枪的姿势。
啾啾啾。瞄准。啾啾啾。瞄准。啾啾啾。
妹妹说,她记得我摆的这姿势。但手枪指的对象不是爸,而是天空的飞鸟,路边的大树,街对面的工厂烟囱,停车场的消防栓。(“你小时候常幻想自己是神枪手!”)她纠正我,说我模糊了焦点。事实是,她记得——那天她坐在大舅母大腿上,二叔公的怒吼她也有模糊印象,也就是说她在桌面,我在桌底,我们在两个不同的世界,那次我把地上十来支末端缠绕蜘蛛网的牙签一支支捡起扔向表哥,暴哭冲出小腿林立的围墙,一头撞进我妈怀里。突遭横祸的表哥也跟着暴哭冲出去找大姨。两人哭啊哭,满腹委屈,哭得婴孩般漫天神佛,满屋子亲戚都来安慰。照全家福时,我们两个太吵,被关进大表姐的房间。于是,如今挂在二叔公家里大厅那张其乐融融的全家福大合照(那天来了10个亲戚!),独独缺了我和表哥。我和表哥如何度过房间里的时光我不记得了,印象中那以后很长时间我和表哥再也没说过一句话。但妹妹说,你这算什么金鱼记忆?你们两个一回学校就冰释前嫌,重开笑颜,甚至玩追追追到跌倒流血还傻傻的笑!难道你忘了其实那时你和表哥在班上,是隔壁的你,是嬉笑打闹简直如家常便饭的邻座啊?
注1/ 客家话:对啦,别说阿叔,我这个(老公)不也一样?连结婚都没有送花。
注2/ 客家话:你不懂就别乱说!你没看报纸的吗?说的都是些什么?你现在说的话和3岁小孩子有什么区别?
注3/ 客家话:你怎么啦?你为什么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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