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真/坎

当年，在母亲渐老后，我最不习惯的是她常跟我说谢谢，谢谢买食物过来、谢谢带我上厕所、谢谢你来看我、谢谢……。中风三年多的母亲半身瘫软如泥，困坐轮椅与床榻之间，经常难过呜咽，觉得自己是多余和拖累。两片干瘪薄唇吐出的一句句谢谢，似无法控制而垂挂在嘴角的唾液，难断难舍又含糊不清。或者，那也是拖拖拉拉了很久，想更加靠近彼此的最后一点努力，以弥补为人母时加诸于儿女身上所有理直气壮过的失控暴力、强行支配与毫不客气。我其实早已选择谅解，但身体不听使唤，只要与母亲独处，随时被辱骂甩耳光的不安会变成带刺蔓藤爬满全身，缠得人无法坐立呼吸。哥哥说我小时候最呆了，母亲发飙时大家撒腿就跑，就我站在原地缩在角落，接下所有属我或不属我的狂暴怒气。我想问哥哥，当时为什么不拉我一起跑，为什么把我丢下？他也许会说，笨人没药救。

面对母亲的谢谢，我不知如何接话，总沉默尴尬，但不作回应没礼貌，说“不谢”又太刻意，情急下会直接吐出一句：应该的。这“应该”一语双关，隐含一点儿“你就该这么谢我”的负气与报复快感。仅仅过了几秒，我就开始慌张心虚，只能借故忙东忙西离开她的视线。

那晚，母亲睡前苍白着脸，说最近便秘得厉害，呼吸困难肠胃不适。我慢慢搓热她的手脚，答应明天买些水果给她。深夜的水果摊前，挑了两颗硕大火龙果，绯红滑厚的果皮、飞扬的外鳞，犹如母亲年轻骄傲的容颜；老板说火龙果有助排便。第二天接近黎明，弟弟来电说母亲没了。没了？我没有太多意外，仅一路悲痛哽咽，赶到母亲身边时，伏在她耳边轻轻说了一句：“对不起。”医护人员把母亲移出门口时，天刚亮，却特别低矮，天色诡异得像国画颜料里的三青混了墨，分不清是暖色亦或冷色。母亲应已自由得像少女般奔跑起来，越跑越远，但我还是从冰箱取出了火龙果，放在灵位前点香合掌：“妈，青菓买于你吃。安怎按呢急，也莫小等一咧……”我在袅袅升起的青烟前久久，等一句回谢，只等来火龙果上冒出的，密密麻麻的水珠。头七夜里，模糊中感觉母亲来到床边，从背后轻轻抱着侧躺的我，大约要我彻底放下，原谅自己。我没有恐惧，反而有些惊喜——离开了肉身的母亲怎么忽然得了智慧，知道彼此都不宜执着。好吧，我只能把所有未完成的功课滞留在自己房里，设成不同的门，每开一扇，都要鼓起勇气才能跨过高矮不一的坎。门坎素来与我有仇。小时常被庙门或家门大大小小的坎绊倒，不是磕伤头便是撞伤嘴，有一回还踫断了心爱的赭红玉手镯。“笨跤笨手憨大呆，徛起来！”母亲总站得远远大声呵斥，不许我发出一点哭声。我又恼又委屈，捧起断成两三节的玉镯碎，憋住胸口哇不出的一口气，把碎片埋进心底。

回家的路渐渐变成一道长长窄廊，昏黄暗沉。我常被抛到廊里，被无数冤屈鬼魂在背后直逼，只能拔腿疾跑，边跑边打开窄廊中无止无歇的门，吓得冷汗狂飙几乎尖声哭喊，祈求赶快到家。再一次扭开门把，是母亲！她正坐在饭厅餐桌，沉浸于斜阳缓缓落下的暮色里。我按压着咚咚鼓噪的心，抬高脚小心跨过门坎。“妈，外……外面有鬼！”母亲脸上露出从未有过的安静温和，微笑站起，绕到我身后把门牢牢关上。“鬼神拢嘛存在，毋惊神，毋惊鬼。”母亲回应了我的恐惧，她的沉稳泰然让我立即安下心。和过去一样，她好客地一挥手，男男女女围将过来举碗碰杯，开心聊，朗朗笑。一座戏台在饭局前轰然冒起，青衣花旦逐个登场。演一场戏，何难？我也揉红一张脸，手持彩笔在脸上画出卧蚕眉、丹凤眼，脑门勾个冲天纹，身披亮丽铠甲吆喝一声齐赴会。母亲喜欢的忠义角儿，也是我爱的，在戏里，我们如此靠近，没有人被遗弃，被冷落。咚隆隆，锵锵锵，就在单刀扬起之际，门嘎嘎响起！

我睁开眼，怅然，却躺在床上不敢动弹。睡房门把正发出声响，似乎被人握着来回转动，却轻轻的并不急迫。都午夜了，谁呢？或，仅是自己的幻听？躺在身边熟睡的他似乎也被什么干扰而翻了个身，继续打鼾。是孩子们入睡前忘了把房外中厅的落地窗关好吧？大喇喇开着，又正好清明，若哪个路过或一时遗忘了时空的，以为回到温暖老家，进来探探头歇歇腿也有可能。我继续不动声色，以免惊扰了误闯空间的存在。转门声忽然停止，憋气，静静等待了一会儿……不对！心口一紧，我立即跳起冲向前快速打开房门疾唤：“妈~”阒黑的中厅，只剩落地白纱帘随风扬起，幽幽撩动着灰冷的月色，有一下，没一下。心，重重落了空，我吸吸鼻子，摸索着走到落地窗前，远望。整个寂夜都被月光缓缓晕开，模糊起来，没有任何讯息让人知道现在到底该继续伫立等待，还是回到睡梦中。

“无要紧啦，毋惊天，毋惊地，天公疼憨人，疼阮查某囝，知影无？”属于母亲那软软的闽南语调，在晚风里回荡，从耳边撩过，从嘴角默默吐出，和着远处夜鸟恍惚的鸣叫，有一下，没一下，呜呜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