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副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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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艺春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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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 9:01am 12/11/2021

文艺春秋专栏

黎紫书

老练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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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专栏.老练习】黎紫书/今宵多珍重

作者:黎紫书

昨天吧,我听到电视上的新闻主播说“在这后疫情时代……”

有个做旅行社的朋友在脸书上说,陆续有人在询问她,什么时候要组团出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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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感觉到几乎就像冬天即将过去,春天要来了,万物蠢蠢欲动。

似乎我已经找不到留下来的理由了,好像我也该走了。

机票买了。又积极给Citibank打电话,要追回一张机票的退款。那机票,本该在一年半前把我送去美国的,甚至这时候也已经将我从美国送回来了,然而我终究哪里都没去,留在老家小小的房子里,晨昏朝夕,看似日复一日毫无惊喜,却实在做了许多事情。

译了一本书,第二本眼下也快要完成了,感觉自己的语言一直在操练中,倘若语言是人,我养的这个也该有6块腹肌了。过去两年养过一只猫,亲眼看它过完短暂的一生。某个豪雨之夜,死在了路上。它的坟,我算立过碑的,如今已被高及胸膛的野草覆盖。

那是我见过的最快乐的猫了。你把发着小脾气的它抱在怀里哄一下,放下来以后,它还可以伏在你脚上继续咕噜咕噜自爽,直至睡着。

再见啊,给我在天上好好待着,等我。

对于那些骤然离世的小生命,那些被上帝收回去的小礼物,每次我都这么说的。等我。

猫死猫还在,虽然哭还是要哭的,也难免一段日子的心下黯然神不守舍,但在我们这个第三世界,民生多艰,人活都难了,外头还缺需要帮助的小动物吗?就隔着几间屋子吧,某租户约满迁离,搬空后的院子里,有只母猫几个月前才生下一窝猫崽,如今母猫已不知不觉地失去了子宫和卵巢,4只小猫也已能跑能跳,我喊它们时,它们能辨知自己的名字,会应声。

啊当然,也有别的猫啊狗啊,喂了一年半载或甚至已被我视为老朋友的,有一天没来就从此没来了。我在修,我在修。看破,放下,自在。

我不是在说佛偈。那是我少年时在金庸武侠小说《笑傲江湖》里读到的。彼时脑子空无,不知天高地厚,要记事多么容易,就像我读《书剑恩仇录》一样,读完了也不只是记下来男女主角和红花会众当家的名头,还会顺便记下《香冢碑》的铭文。

现在的我不行了。上帝把各种小礼物一件一件收回去。当然这半个世纪我也不是白活的,我也在许多失去中有所得,或者说,我努力让自己没有白白失去──纵然失去的多半很具体,换回来的(譬如处世的智慧)总是很抽象。抽象也有抽象的好,反正具体的物事必然生不带来死不带去(这便是处世的智慧之一),堆积起来便成累赘,然后便有了断舍离这门过于简单的哲学和许多太过复杂的争议。

至于智慧,无非只是要让自己活着能自在一些。如果这世上有神,对于我这种天资一般的人,死后审判,神或许会问“你到世上走这一遭,学到了什么?”而那些生来有各种优势的人,神要问的应该是“你走这一遭,给世界留下了什么?”

行程已定,走总是要走的。整个事情最难的部分是说与母亲知晓。熬着熬着,倒是母亲先问,天窗打开,我就顺势说了。母亲自是伤感的,甚或略带焦虑,我不在她身旁,生活上总是诸多不便。对我来说,这时代已经有种末日的氛围了,母亲也已老迈,这两年眼看着有点像风中残烛。此去要多待些时日,难说中间会发生什么,而且经历过疫情时代以后,人类作为万物之灵的自信大打折扣,世途茫茫,谁也难说得上一句准话。

我甚至不敢说,等我。

上面说的这些也许都是错的,所谓末世,很可能只是一个中老年人的幻觉──就是一个人自以为时日无多,就连带着觉得整个世界都没剩下多少时间了。好在这也没带来什么焦虑,不过使我更珍惜时时刻刻,更想用自己喜欢的方式简简单单过日子,尽可能让自己跟这个世界不拖不欠。

不就是前天的事吗?午间大雨前,滴滴答答,母猫带着孩子在后巷叫门,要到我厨房里避雨。我开门,发现少了一只。大声喊而猫不应,滂沱大雨即轰轰隆隆而降。我忽然来了兴致,径自走入雨中。雨幕那么厚,我马上浑身湿透,感觉像鱼回到水中。儿时的回忆排山倒海扑来,我觉得雨中的我是赤裸的,我是个老人了。

好在那只落单的小猫,我终究找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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