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副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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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艺春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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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 9:02am 10/12/2021

文艺春秋专栏

黎紫书

老练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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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专栏.老练习】黎紫书/不如赤子

作者:黎紫书

依然是在夜里,依然是两床被褥。我脑子里想起年轻时我们初次见面,约莫就这阵势。你算得出来那是23年前的事,我对年份数字毫无概念,只知道是很久很久以前了。

如果这已经是23年过去,我说这好像也没太大的变化啊。我本想着23年听着漫长,足于沧海桑田了;除了外貌改变以外,这时间应该还可以让我们各自于生活中打滚,一而再地变成了不一样的人。但没有,我们终究被某种什么东西约束在一条轨道上,纵使有时候自以为是地稍稍出轨过了(并为此沾沾自喜),却从来没有怎样偏离过原来的路向。也因为这样,我们才会在23年后,仍然在一个放满了书的小房间里抱着两床被褥;即便只是床舖,你也还像以前那样,多少带点战战兢兢地,把好的那一床留给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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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有什么变化嘛,我还是两人中那个不冷不热的老大,你还是那个拿不准我是冷是热,道别时连一个拥抱也不太敢豁出去的女孩。

当然,尽管还是在闲扯,我们谈话的内容终究和23年前不同了。少了些憧憬吧,谈到文学时自无当年的期待和向往,不会再为它在逼仄的斗室中凝目远眺,眼里闪光。并非我们不爱文学和写作了,而是它已经融入我们生活的血脉里,那些关于文学的梦也已经在现实的激流中沉淀下来,我们便不再追寻,也不去抵抗,由得自己终究成为了“本来就该这样”的一个人。

但这一回相聚,我注意到自己说了许多“年轻人”的事。这可不是23年前我们可以说的话题呀。现在岁月给了我足够的资本,让我可以大言不惭,说这些年轻人啊多么没礼貌,又说那些年轻人啊胸怀多么宽广,格局多么宏大;我还说起几年前有个小女生走到我跟前说“希望有一天我可以让你像对待平辈那样和我说话。”那以后,女生一年一年长大,每逢新年和我的生日她都在午夜12时正在脸书发私信给我贺岁。话不多,也不缠我指点这个那个,却就这样,像挂钟里的报时鸟,准时准点蹦出来提醒我她的存在,或许那也是在提醒她自己,让她记得数年前在我面前说过的“豪言壮语”。

这样的年轻人,非常低调地维持她的高调,我真的愿意相信她当日不是在说大话,而且衷心祝福她有所作为,将来成为一个了不起的人。

可是她不知道,或许她若看看我们就会明白了:就算她将来得了诺贝尔奖,或是当了马来西亚第一个女首相(华裔!)只要来到我面前,她就永远只是个(非常厉害的)小妹妹。你在我心中也是这样的,23年来去了好些我没去过的地方,结交了许多我不认识的人,做了不少我做不了的事,甚至也曾在我陷入生活的淤泥中时帮助过我,然而只要来到我面前,你总不免放下身段,看我时像在看着一个大姐姐。我甚至偶尔会觉得你好想被我摸摸头,希望听到我好好的、认认真真的称赞你一下。

但我也许是故意的,从来就没好好的、一五一十地称赞过你。也许我觉得这样可以把你固定在一种殷切渴求认可的状态中,让你一直长不大,永远当个小妹妹,或许也就能保证我们的情谊不变,而对我,这要比什么东西都更可贵。

写到这儿,我便想起了我中学时的华文老师。那个好几年里在课堂上连名带姓地喊我,问我为什么这个礼拜没交作文的白发长者,毕业数年后我给他写信,向他炫耀我在文学创作上的小成果,收到回信时见信封上他苍劲的笔迹,依然连名带姓,后头却多了“女士”这个称呼,它带来陌生感,叫人措手不及,那一刻我才意识到一种莫名的失落,仿佛在与时间的追逐中越了位,成了一个被遗漏的人,便几乎要悲从中来。

在这位老师面前,不管我年纪多大,也不管我有没有成就,都一心一意只想当他的学生。

我还得说呀,关于那个报时鸟般的女孩,我依然相信她有一天会成为一个人物。但是我不确定在她成为人物以后,还会不会每年准点来贺岁。也许不知哪一天她会觉得此举幼稚,从此不干这傻事。而我,面对你们,我其实都在警惕,不让自己在世俗迷失,沉没,腐朽;不让自己成为一个不再值得敬爱的人──不然以后啊,你就不把好的那一床被褥让给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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