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副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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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艺春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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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 9:00am 14/01/20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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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专栏.老练习】黎紫书 / To Whom It May Concern

作者:黎紫书

亲爱的,

当你看到这篇“”的时候,我已经去到很远很远的地方,不在老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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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趟离开殊不容易。自我从怡保驱车到吉隆坡机场开始,便感觉到一种灾难的氛围── 一路雨幕重重,快到沙亚南时听说巴生沦陷了,路被封,必须挤在车龙里另行取道。其间雨不曾稍歇,像是老天留难,待去到机场,时间已经吃紧。那幢我以为被冷落了两年,该已长出野草来的机场大楼,竟出乎意料之外的人头涌涌,人人神情急切,直让我想起深海中千万成群,蜂涌而上的游鱼。

由东半球至西半球,两趟班机都爆满。那些在机场里谨慎保持的社交距离,那些人与人之间的方阵和结界,到了机舱里便全盘破解。但人们仍然是小心翼翼的,除了用餐,便谁也不会把脸上的口罩除下,好像在自欺欺人地守住最后一道防线。

便就这样到了。飞机降落以前,机长播报说芝加哥正值零下3度。而我来时穿的运动鞋,因为赋闲两年,涂胶硬化,右边的一只突然“脱底”,半途阵亡。我两眼干涩,腰背生疼,又累又狼狈,被一个很不耐烦的机场人员吆喝,催促我赶上其他旅人,到移民局柜台前组装一条九曲十三弯的长龙。此情此景,真有点像以色列人跟随摩西出埃及过红海,我不由得想起《奥德赛》中的希腊英雄,10年特洛伊战争以后又再漂泊了10年才重归故里,一路颠簸,满途蕀荆。我又想到鲑鱼千里回游,返乡产卵,悲壮地圆一个与生俱来的故乡梦。

啊,那是不同的,美国既非应许之地,亦非吾乡,但在那里成了家,便不得不归去。现在,我飞美国时要说“回家”,返回马来西亚则叫“还乡”了。不管我往哪头奔去,路途都是一样遥远而艰钜的。这么想,我觉得自己比奥德修斯或鲑鱼都更不容易,倒是有点像不断推巨石上山的西西弗斯,到了山顶得目送大石滚下山去,他便又得重头开始,推着同一块石头走同一条老路上同一座山,永无休止。巨石的重量或许不增不减,但西西弗斯终究会一天比一天添点年纪,那石头给他造成的负担也必与日俱增。

人们倒是忘了下山的路。虽说不用扛着石头,却是从来没有容易过的。

这回离乡,因经历过严竣的疫年,明白时不与我即身不由己,再难说得准自己何日归来,故而临行前去拜访了年迈的老师。睽违未及一年,老师的健忘症恶化得厉害,虽有家人迭声提点,他瞇起眼睛端详良久,差点记不起眼前人是谁了。待记起时,他一脸兴奋地连名带姓喊我,说很久很久没见你了。他口中的“很久”,我约略听出来,是“阔别多年”的意思。

我在老师家里待了约莫一小时,他像在自我介绍似的对我述说他的生平,仿佛我是个刚相识的人。而且每每说到某个点上便跳针回播,一字不漏地重复其中好些片段,说着说着也不记得我亦是参与过那些片段的人了。一旁的师母不住取笑,说你看他这忘性。正当我心里庆幸老师有师母照料时,一直瞇瞇笑的师母忽然问我结了婚吗有没有孩子,又问我父母是否健在,我一一郑重回答,可未几她又两度回来问同样的问题──仍然双眼含笑,表情姿态不变,显然又是跳针重播了。

那一个小时,老师师母的思维不断回弹,我也只好装着人生只如初见,真像回事地一一应答;三个人你来我往,循环往复,都被搅进一个转动着的小太极里跳脱不了。此情此景,我感到既滑稽又无力,于是撑了一阵后,寻了个时机起身拜别。那一刻心里明白,下回若再相见,怕是我已成两老眼中完全的陌生人。

若是那样,被人从记忆中彻底删除,当可算缘尽吧。

我是不怕缘尽的,相比起来,我更害怕的是永劫回归。想想西西弗斯,便知道没完没了是怎样一种惩罚。

所以啊,要走就走吧。离开前我收拾行李,因为想到归日不可期,可是狠心扔掉了不少东西的。至于这专栏,当初是我自己设的主题,便有两年可以肆无忌惮地倚老卖老。如今我刚庆祝过50岁生日,真已年届半百,面对老,好像已经不叫“练习”了,再写难免牵强。那就这一期吧,我们止于不可不止,且让我起身告别,纵身一跃,跳出这漩涡状的小太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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