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守成在午睡,突然接到一通电话,说是联邦《大汉日报》文艺版编者打来的。
秦守成退休后,最初一两年,前同事不时还会招他去咖啡店喝茶聊天,后来出版社搬到百胜楼,路途远了,大家也各忙各的,渐渐的少了往来,到后来,连电话都少了,晚年生活终于趋于平静,书看累了,就在躺椅上眯下眼。今天,怎么会有陌生人找他,而且还是从对岸邻国打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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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先生,您好,很冒昧的打电话给您,想要告诉您关于名作家锺情的事,她昨晚不幸在吉隆坡逝世,本报文艺版将会制作锺情的悼念特辑。听说,当年锺情在新加坡时和您常有联系,希望您能写写过往的事情,作为纪念。”对方也不知叫什么名字,怪难记的,只知道姓王。怎么他会有我的电话?
“我是从史料家金钟声先生那里得到您的电话。金先生说锺情在新加坡时期,曾经在蜜蜂出版社出版过单行本《早春日记》,您是当时的主编。”
“陈年旧事了。再看看吧。”秦守成眼睛干涩,脑袋还是昏沉沉,想打发掉算了。
“您千万要放在心里,我们留版位恭候您的大作。”过后还留下电话和电邮邮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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锺情,一位亮眼的作家。刚出道时还绑着辫子念高中,她以稿海攻势抢滩多个报刊杂志,上海作家出版社破例为一个高中还未毕业的新人出版小说集,年纪不到20,已经出书十余本,上海杂志《收获》主编巴金誉她为天才作家。
60年代末,锺情移居新加坡这新兴的国家,新加坡写作人协会筹委会闻讯,马上设欢迎茶会迎接她。当时除了写作人协会筹委会理事和数十名作家出席,联络所外挤满了书迷,都是来争睹这位穿起旗袍婀娜多姿的美女作家。同是理事的蜜蜂出版社社长叶成荫抓住机会,提出丰厚的待遇要替锺情出书,并开了一张志银5000新币的支票作为出书订金。锺情要在新加坡出版第一本著作的消息,第二天就成了报章重要新闻,新闻还刊登了叶成荫移交支票给锺情的照片。筹委会设欢迎茶会的新闻反而被压在下端,如同副文。
锺情出书的细节,当天没来得及谈,这事就成了主编秦守成的任务。为了每星期一的会务报告 ,秦守成必须在之前致电锺情,询问书内容和出版详情,以便会上有所交代。
“小秦啊,明天10点有空吗?你过来帮帮我,我买了一些花草。”
“有空有空。”跟进了两个星期,还不知道锺情计划写什么。电话里锺情不愿多谈,秦守成只能亲自出马,以为近距离接触,或许可以增进编者与作者的关系。
秦守成9点半就到了裕廊湖附近锺情住的公寓楼下。公寓楼高10层,是裕廊工业区早年最高的建筑。锺情的单位在最高那层楼,电梯口挂着牌子:维修中。慢步拾级上到锺家,锺情化好装,头发喷上原子网固定发型,穿上大花旗袍,像要赴宴,怀里抱着毛绒绒的北京狮子狗,说:“小秦,你来得正好,我的萧邦打翻了牛奶,帮我清理一下好吗?拖把在那边。”
这举手之劳,秦守成很快就完成任务,时间还早,他就顺手用拖把将浴室抹一遍,再过水将拖把清洗,用手拧干,置回原位。
10点多了,送花来的罗里在楼下响着喇叭。下车的只有司机一人。
“怎么只有你一个人?”锺情穿着高跟鞋一级级走下楼,已经满额香汗。
“你要几个人?”司机吃错药般,要找人打架了。“你住10楼?你怎么不早说?你另外找人去,我只是负责载送。”司机坐在路墩上,掏出555香烟,转过头抽起烟来。
“大哥你帮帮忙,我一个女人家,怎搬得动这些花草?”
“如果你住楼下我还可以帮忙。”
锺情拿出一张红色胡姬钞票塞到司机手中,柔声细气的说:“大哥你就帮我这个忙吧!”转头对随后下来,穿着整齐西装的秦守成说:“小秦,你也帮帮这位大哥。”这个时候,秦守成能说不吗?
司机把盆栽一个个搬到地上,大小不一,共计20盆。大盆的包括散尾葵、龟背竹和柊叶,容器都是一人环抱大小的陶瓷花盆,一个人肯定没法扛上楼。其余的盆栽属中型,有富贵花、大丽花、绣球花、菊花、山苏、虎尾兰等,一人也只能双手提一盆。
秦守成事后也不知自己如何有这个能耐,与司机两人把20盆大大小小的盆栽搬上10楼的。从不运动的秦守成摊在沙发上,全身酸痛,消瘦的脸惨无人色。锺情开了一瓶红狮子标头的柑水,让秦守成缓缓气。
“我昨天写了一篇短文,问问你的社长,在你们周刊开个专栏如何?”狮子狗还抱在她怀里,张开口打了个哈欠,还眨眼,真讨人喜欢。
“这里是我从樟宜机场买的豆沙饼,你带回给孩子吃。你几个孩子了啊?”
那白纸包的圆筒豆沙饼,街头那间饼家不是有卖吗?人家拳拳盛意,带回家孩子可高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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锺情在《蜜蜂周刊》的专栏,第一篇就是写她的花草。
那还是在上海的旧居。由于锺情的新书在香港出版,出版社请锺情到香港办一场作家签名会,锺情因此委托友人照顾她的“叶子”。由于每种植物所需的阳光和水分多寡不一,因此她都细心的在“叶子”旁各别置放卡片说明,比如早上7点阳光照进来时,“叶子”要搬出去晒太阳两个小时,阳光转强就得把“叶子”归回凉爽原位;哪些“叶子”两天浇水一次,每次若干安士;哪些“叶子”三天浇水一次,每次几滴;哪些“叶子”每天都要大量的水,条条细节像极医生给病人的药方指示。露台小几上则放好一个厨房用的量杯、一个浇花用的花洒和一个喷水器,道具齐全,方便使用。
文章通篇提到 “叶子”,秦守成猜想,应该是指可以搬动的“盆栽”吧?“叶子”在这里想必不会有其他指涉,只是作者平日习惯叫法,若将“叶子”改为“盆栽”,全文可通,不会有歧义,因此便做了更动。若文章原文照登,社长一定丢回大版,骂人时肯定用他的母语——博你呀大冷(客家话,字面意思是:你发大冷),然后转波道对福建帮广播:汝困(睡觉)啊?汝目鸠(眼睛)黏思垫(邮票)啊?安尼吔杀辣(错误)看不到?——过后读者也一定不会放过,会写信义愤填膺表示抗议,或热情而正义地打电话投诉,电话总是转到社长那里:编者怎么搞的,有错误不改,不良示范……。
专栏出街后,作者锺情一大早就在电话里大骂叶成荫,狠批社长不尊重作家,放纵编辑擅自改动她写的文字,并扬言杯葛《蜜蜂周刊》。结果秦守成马上被叫到社长房间(办公室)。当晚,社长买了一瓶红酒和一打黄玫瑰,让丧家犬般的秦守成提着,专程到锺情家陪不是,路上还特别强调说:“这是你惹的祸,钱你得付一半。”到了锺家楼下,电梯还没修好,又得拾级爬10楼。上得锺家,秦守成满身湿透,脑袋发冷,双耳隆隆作响,听不清双方的言语,只见锺情形态夸张如演舞台剧,叶成荫在一旁直点头称是。
“还不谢谢锺小姐大人大量?”叶成荫拉了拉一直呆坐一旁秦守成的袖子,秦守成才惊醒过来,忙接口说:“感谢锺小姐大人大量,感谢锺小姐大人大量。”
问题摆平了,下期重刊锺情的原稿,以及刊登锺情因编辑改动文字而做出的强烈回应。此文比原本专栏的篇幅多出整整两倍,以致必须抽掉一页的文稿。当期的文稿看来看去都必须刊用,别无选择下只能牺牲“社长的话”和他化名写的文稿。此后,秦守成对锺情的稿只字不改,即使有错字,都照登不误。比如她“即”“既”不分,老爱把“以及”写成“与及”,“戒”字写成“戎”,“巳”字代表了“己”和“已”,永远不知用何时用衣字旁的“复”,还是双人旁的“复”,或者襾字头的“覆”(今天她应该非常感激简体字的发明,一个“复”就扫除一切不确定的烦恼)。更严重的问题是漏字,漏了一个“不”字,意思完全相反,文章见报后又来兴师问罪。因此作者的原稿,都必须保存至少一年,以便随时呈堂作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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截稿时间,是编辑与作者都非常重视的警戒线。谁迟,谁中招。哪个部门哪个关卡过了截稿时间,当事人被记过;作者迟了,直接影响生产进度,罪不可恕,稿约即刻终止,自断财路。因此,截稿时间前一两天,本地作者都是亲自上门交稿,从不依靠邮差(其实新加坡不大,再远半天也能从兀兰来到芽笼)。作者到来,如果没会议,总会先跟社长打个招呼,然后找主编,到食堂(它的海南咖啡特好,一定要点一杯)聊上一两个小时。有时一个作者刚走,另一个又接踵上门;有时几位不约而同遇到,便成了文人聚会,宾主同欢,关系良好。截稿日其实最忙,此时的来稿,编者通常来不及看,就将文稿交给杂役发到排版部,先让捡字员捡铅字组稿。读者不要惊讶,不要以为以写字为生的写作人,字体一定好看。有些作者字不成形,像鸡爪过沙地,笔划胡乱,多一点,少一划,框内细节一团糟,以致捡字员看不懂,于是就以四方黑印取代,让编者过后填充。这些鬼画符的文字稿有个用处,就是作为招考(编辑、校对、捡字员)新人时的考题。作家的字认不得,就难吃这口饭。
截稿时间碰到锺情,情况就起了变化。她在截稿当天打电话给社长撒娇说头痛写不来,社长就好言好语的劝说:“帮帮忙我的大小姐,你的专栏很多人看的,总不能开天窗。你吃两颗班那多休息一会儿,以你的才华与速度,写专栏短文对你来说如吃花生,我们再给你一点时间,一个小时后,我派守成到府上跟你拿稿。锺小姐我等你的稿喔,拜托拜托!”
已经是下班时间了,秦守成硬着头皮去锺家。下班繁忙时段塞车塞到锺家,已比原定的时间多了一个小时,锺情的稿还没写。
“小秦,你在这里等也没用,我还没写好。不如你带萧邦到楼下公园走走,一个小时后我肯定交稿。”
回到出版社,捡字员因锺情之故而加班,其他生产线的下流作业也一并受影响。下班时间一到,社长准时放工,最后看版签大样的责任就留给秦守成。这一天,秦守成回到家,孩子与妻子都睡了。
锺情专栏稿迟到现象,每个星期重复发生。叶成荫要出锺情的书,不得不对这大小姐逆来顺受。(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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