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副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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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艺春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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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 9:00am 20/12/2022

经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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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13事件

李开璇

扣留营

70年代

李开璇/营里营外

作者:李开璇
图:NONO

“政府为什么扣留你?”

在那个严重语塞的年代,不时听到这个问题,有些人劈头就是一句,有些转弯抹角,用眼睛询问。有时,他们会说:“他们有捉错人吗?”这句非常含蓄,似乎错不在我,在捉拿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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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学们探听到我于学校假期时,被政治部关押了两个月,暗中交流各自的看法,往往下了定论:“他完了,他没有前途了!”小伙子怎会讲这些呢?准是跟大人学的。“黑名单有你的名字了,以后都别想混了。”黑名单不就是今天的人们搞的大数据吗?谁的名字没有上过黑名单?这种说辞杀伤力很大,我们自己尚且感受浅显,父母亲却是难以承受,仿佛一下子多了几吨压力,日见其颓唐了。

“你应该离开这个地方,不要跟任何人有任何关系,专心读你的书。”于是,族里的长辈前来开导我,给我讲了许多故事。为了下一代的安居乐业,他耗尽了心思,如今又有我这个不懂事的下二代给他添加麻烦。他看来很累。

他说,“你打不过他们的,还是快快认了吧!”其实我压根儿不想开打,拿什么跟人家打?不过想了解一点儿社会的真相。他的故事我听不懂,只知道跟战争、出卖和遣送回国有关。平时没有跟长辈们谈这些 ,觉得生活平淡,更没涉猎过历史的深度,直到这回蹲了一回牢,才发觉故事原来这么多,生活也并不平面,许多悲欢冷暖,都隐藏在深处。

父亲伸出他的左手,给我看他的手背,说:“你看,这是一条平坦的道路。”然后,将手一翻,给我看他的手心,说:“这也是一条平坦的道路。”他的意思是说,世间平坦的路何其多?你干嘛不选一条康庄的,偏要走这荆棘小途?然而说着说着,他自己却语塞了。“我都不会讲了,唉!”

如此这般,许多浪涛在我身边翻滚,我自己的一根信念却不曾动摇。这一点,在40多年后的今天说出来,不是要告诉大家我有多么坚强,我其实在警察局的小房间里是很脆弱的,我崩溃过许多次,但每一次,都被时间的老人好好地愈合了,他是一个神医。加上我有一种坦然的、不顾后果的心理,让我在那个不属于人居住的地方,第一次待了两个月,第二次待了半年,居然能够完好地走出来。

那地方是专门为思想家设计的,它里面什么也没有,连门都是经常上锁的,而里面的人没有锁匙,要敲敲打打才会出现一个警察,拿着一串锁匙过来。墙上有斑驳的血痕,然而没有人会在乎给那墙油上一层新漆,因为木虱每个晚上都可能给它增添新的图案。里面的人觉得在外头已被吮吸够多了,在这里又被这昆虫欺负,对它深恶痛绝,在它还没有爬到手伸不到的高度前,将它捏死在那里,拉下一道长长的血纹。

靠近天花板的地方有一扇小窗,如果有光线透进来,就是白天,光线没了就是晚上了。一盏晕黄的电灯由铁丝网罩着,24小时陪伴,没有熄过。真的,无需用太多的语言去诅咒那个地方,因为外面的子弹要比这里残酷得多,我时而也会听到一些子弹的消息。

在那种环境下,我发觉,切不可心浮气躁,不要让自己感觉绝望、茫然或愤怒,这些负面的情绪在铁笼的支援下会很快膨胀、发酵,给你的火焰添加燃油,而且,不会有人前来安慰你,等待着你的只有崩溃。有些人进了牢房不久,就变得疯疯癫癫,语无伦次,我想,都跟缺乏这个认知有关。

我们被自己的自我囚禁了,又再被铁笼囚禁,双重打击下,人就疯了。我大抵有一点儿这样的聪明,也不知道是从哪里学来的。我见有人疯狂唱歌,就采用另一种战略,将自己的脑袋塞满各种观念,不许它空闲着。我会给自己讲一则《三国演义》的故事,或把读过的唐诗背出来,背完了唐诗背成语,背完了成语背寓言,又假装站在台上演讲,想像前面有一群听众,总之把一番话讲得有点儿头绪,就给自己一个掌声。如此这般,将自我的笼子打破,释放自由的灵魂,飞越铁的樊笼、小室的困囿,这样一来,反而对生命产生预想不到的憧憬。由于我们不受犯罪感所折磨,这个力量就被启动了。

至于警察为什么扣留你?这个问题可真不好回答。那年代,只要警察要扣留谁,谁就会被扣留,他们无需给你看控状,也没有控状可看。明白这个道理之后,我就知道事情其实很简单,只要让警察觉得你没有了利用价值,他们就不要你了。许多人被扣留后,尽量把自己变得一文不值,却也有另一种人,根本不把扣留放在心上,他们认为,反正他们今天放了你,明天也可以把你捉进来,没有必要争取这些不靠谱的自由。

那时是初期,后殖民地景象,正在急速形成。英国人退出去了,非法了,五一三刚过去不久,一大片权力真空,就野心家垂涎欲滴,纷纷冒出来了,横加盘剥着这个属于人民的地盘,即便像我这样一个乡下来的单纯孩子,也能感受到一股闭塞的空气,在校园里洋溢。

有个早晨,副校长来到我们班上,叫所有的马来同学站起来,然后说,政府要给你们,你们现在到办公室去处理手续。这事像一把刀刺向我们的胸口,为什么政府派发奖学金不是派给全部学生?为什么不是根据成绩表现?为什么只给一部分人,根据肤色?那是第一次,这陌生的的劳什子进入了我的心中,我们觉得在这所中学,我们是受到歧视的一群。私底下,我们互相征询,然而压根儿没有人理会我们这些不满的声音。后来我们又发现,那个事件并不是一个结局,而是许多类似事件的一个开端。后来,讲华语也被禁了,华文书成为违禁品,华文课排在放学后,老师不是教导我们对人要平等吗?

后来,同学们搞了一个华文学会,但是校方不许我们活动,不准利用课室开会,不许唱歌。我们在走廊上待半个钟头,只好散开。我奇怪我怎么还会留恋这样的学校?心里尽管塞满了死结,我们和马来同学的友善来往并没有中断,年尾结业时,还跟马来同学一齐到影像馆拍了一张合照。而且,保留到今天。

又有一个早晨,是星期一,穿上母亲用薯粉浆过的校服,坚挺的衣角散发出熨出来的香味,我一时精神抖擞,觉得自己仿佛前途无量。那天的周会讲台上,多了两名穿制服的嘉宾。校长说,叫我们细听一段演讲,就坐下了。一个警长站起来,开始讲话。讲了大约10分钟,都是些关于种族和的东西,然后停下来,说:“各位同学,你们有问题吗?如果有,尽量发问,我们也会尽量回答,这个会是公开的,尽管发问。”我觉得如骨梗于喉,便举手提问。台上的印裔校长那时坐在最左边,显得很紧张,猛挥手叫我坐下,但是已经被另一位台上的警长瞧见了,叫我把问题说出来。我只好战战兢兢地问了几句,后来就听到风声,有人说:“你进入黑名单了。”

我在血痕斑斑的墙壁前想,为什么他们把你扣留?似乎只有一个答案,就是你太爱真相了。那年代,普通人是不允许知道太多真相的。那时候,常常听到一个经济的新名词,但是老师说,你们无需了解太多,只需按照校方给的答案背起来,考试时照填即可。这些种种,被我的眼睛瞧见了,就是最真实的东西。别人告诉的,即便讲得涕泪横流,也没有这些自己走过的经历深刻难忘。既然学校没有提供答案,我便往禁书里查询,跟着是一段逃离、漂泊的日子,然后在太平画上休止符。那年代,凡是要寻找真相的人,只有一个去处,就是扣留营。

70年代有一道洪流,要解答这些学校里没有答案的问题,许多人以各自的姿态,投入这道洪流。我的是思考型,而非战斗型姿态。如果要战斗,就不该傻呼呼的公开发问,当出头鸟。我其实不怎么在乎暴露自己,你说可以公开询问我就公开询问了。结果他们把我请到警察局去给答案,学校和警察局,其实是同样的机构。然后,又被送去太平扣留营沉淀。

那座山边的巨大营房,是警察扣留所的延伸,也是专门为思想家设计的,上午有凉风,下午有热风,傍晚有彩霞,晴天有蓝空,雨天有闪电。无风无浪的日子,这里还算是个人住的地方。

我喜欢“太平”这个名字,希望从那光秃秃的山上,飞出一朵和平的祥云,周游世界,降魔伏怪,那我在这里修炼两年,也就没有白费。

我所在的第九区在这一大片营地的最尾端,坐卡车来这里,要经过其他营房。放眼望去,一堵堵高墙,围成许多格子。格子中间耸立着瞭望台,晚上配合聚光灯照射,瞭望台徐徐旋转。我来的时候是白天,它没转动,但见有些高墙上,坐着三几个赤着膊子,穿蓝色短裤的青年。我起初以为是猴子,看清楚了,原来是人。他们纷纷向我们的车子挥手,用那学校里被禁的华语高喊道:“同志!不用怕!”

我在这九区遇到两个我们村里的乡友,也见到我的哥哥,“此处非家是我家,安居乐吃依靠它”,终于应验。营员住满两个营房,大约40人,平时各自为政,做自己兴趣的事,三三两两在一起。没有人领导,没有人搞学习,没有人爬墙,没有人喊口号,也没有跟其他营的营员来往,所以也不知道还有哪些大人物也住在营内其他的格子里。我想学习英文速写,却没有学成,许多时候,跟营友下棋打乒乓。

终于从这里,又回到父母亲身边,转了一个圈,看了一回世界,早就忘了黑名单那回事。

我跟一些营员到今天还偶有联系,也不缺乏新鲜的话题。所发生的种种,似乎忘了,却又不时被提起,好像并没有过时。种族主义也还在,跟它对立存在着的,便是这些挥之不去的扣留营文化。那座空洞的营房已失去了它的存在价值,新时代的巨轮,轰隆隆从它旁边碾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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