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敢说自己是个安静的人,但比起说我更喜听,加上性格也不太张扬,倘若把我放入伶牙俐齿能说会道之人中间再二分,也还是属于安静的吧。
求学时期,我也算是师长眼中的乖孩子。成绩即使没有排在前头却能够保持在不需要让父母担心的位置,必要时也有一两样拿得出手的才艺。我以为只要做个标准的好学生,就不会有被老师挑剔的地方。一次初中家长会上,班导师跟父母简单复述了我平日的表现,都是一些正面的表扬。就在我以为会面会一如往常平淡结束之时,对谈却以一句转折作为结束:“总体来说都不错,但是有点太安静了,多发言更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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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面都是正面的陈述,此时出现在“但是”后面的补充,自然是不好的。安静也是一种需要改进的缺点。
这个道理早在小美人鱼的故事中被拿来训诫人们。上岸后的美人鱼因为失去声音,无法告诉王子她才是他的救命恩人。我感到一种沉默的悲哀,无法开口说话,只能失去被爱的权力。一切悲伤的源头都来自于说话这件事,或许我还是要感恩自己身处的世界拥有文字这项工具。
步入社会以后,我才逐渐了解到其实是自己不太会聊天。比起学生时代的学习和考试,大人世界里的话题从来没有一个考试范围,也没有一个标准答案。多次的尝试,不过一而再地证明自己在社交这方面总是考不好。我开始退缩。
我尽量避免与人交谈。就如我会在搭乘德士时,选择坐在左后方的位置,那是离司机最远的地方,窗外的风景也与他所看见的前方风景不同。倘若他因看见什么想挑起话题,我也能简单回应一句“抱歉,我刚没看见”而终止话题。
多人聚会对我而言就是一场心理拉锯战,尤其对象是不相熟的人。一群人聊天本应是一场传球游戏,你抛我接,然后到我把球传给下一个人,所有参与者都要确保每个人都有接球的机会。可大多时侯,我都以为我在玩的是躲避球。我鼓足勇气使劲抛出的那颗球,总是以匀速直线运动往场外滚去,我追着它跑,追着追着,我也出局了。
偶尔也会有人注意到,向我抛来一颗球:“你怎么这么安静?”
他是什么意思呢?我在心里揣度。他是想知道我不说话的原因,还是善意地把球抛给我希望我能投出一道漂亮的弧线,又或是不满我没有做好接球的姿势却用沉默抗议别人守着球太久?为了保持礼貌,我必须努力调整双唇的弧度而无法张开口说话。
“你最近在读什么书呢?”对方继续问道。
“我需要认真回答你的问题吗?”说完才意识到这本是无数次社交中在脑海里把自己缠死的问题,我竟把它拿来与别人纠缠不清。
想必对方也被这句话问倒了,说不需要只会引起场面尴尬,没有人会承认自己只是在客套。若说需要,又害怕对方认真说起,会破坏原本轻松欢快的气氛。我果然不太会聊天,心里盘算了一百次却还是拿捏不准那个度。
我也害怕这样一种人,聊天时会不自觉把话题绕回自己身上,好像世间万物,都与他有牵扯。
“我昨晚做了一个梦,梦里有个人一直在追我——”我还没说完就被打断。
“我也做过这样的梦耶,好像有个人在追杀我,我就一直跑一直跑,跑到我醒来后都感觉自己在喘气……还有一次……”梦话连篇之后,对方突然想起什么:“你刚说什么了?”
我摇摇头,仿佛刚被打劫,突然想不起要说什么。
我开始练习安静
这样的聊天模式让我害怕,我害怕自己也是那样的人,所以我开始练习安静。甚至后来,我一说话,我就开始讨厌自己。我总是提醒自己,没有人聆听的话,都是说给鬼听的。我怕鬼。
有次上美容院洗脸,昏暗的小房间内只有我和美容师两人。果不其然她开始了刨根问底式的审问,我一面想着怎么让她闭嘴,一面担心我尴尬的回应会使脸部肌肉僵硬而影响保养品的吸收。房内温度有些低,体内血液流动缓慢让我昏昏欲睡,我紧闭双唇,躺在那儿动弹不得,任由躯体被她的言语强暴。
可那次之后,我好像发现了另一种玩法——原来可以不需要传球,总有人爱抢球,也总有人乐意从头到尾抱着球跑。周围好多人都拥有说话说不停的灵异能力,即使得不到回应,也阻止不了他们说下去。而他们往往对此一无所觉。
意识到这一点,我的焦虑也开始退却。因为这世界太吵了,所以我可以安逸地成为那少部分安静的人。更何况,选择站在少数的一边,让我觉得安心。
大家都爱说鬼话,因为寂寞所以要说,因为说了没人听,所以寂寞,循环反复。每每望着那些不断开合的各种形状的嘴,我想起那些沦落饿鬼道,终日饮食而不满足之人。那些自顾自说着的人,是不是也会落得相应惩罚,受刑之人不得停止说话,直至喉咙磨损声带破裂溃烂却还是要说尽世间的语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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