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现在他还是耿耿于怀。到现在,他还是觉得自己辜负了礼拜天穿戴整齐,虔诚地到教堂做礼拜的那一些人。而他其实不是教徒。他不是。他甚至是一个倾向于相信暴力才能解决一切的人。但在他的美学信仰里,光,是一切真与善的源头,因此他为大阪郊外,一座叫茨木市的城镇建了小小的一间以“光”为概念的教堂,是他3座环环相扣的教堂三部曲《光之教堂》,《风之教堂》和《水之教堂》的其中一座。而那教堂最美的地方是,他在教堂的一面墙上挖开一个十字形的洞口,看上去就像一道镂空的十字架,而光就从那设置于祭坛后面整个壁面上戳开的十字架造型的窗隙上透进来,因为他相信上帝所说的,“要有光,于是就有了光”,所以他决定采用最原始的方法,让光透过十字架投射进教堂,也让那些把额头顶在紧扣的十指上礼拜的人,可以跪倒在被上帝眷顾的天然光线里祈祷。这也是为什么,他从一开始就坚持,一定要把玻璃拆掉,一定要,“最多也只是冬天的时候冷一点而已”,而这样投射进来的光才有灵气,才有庄严的宗教感。
因此有时候我也会犹豫,到底应该把安藤忠雄的作品称作“建物”还是“建筑”?我其实喜欢建物两个字,听起来比较朴实,有青苔蔓生的岁月悠悠,也有比较深刻的感情投射,就好像他那几座出了名粗砺的水混凝土教堂,那设计老叫我回想起之前在罗马看见的小镇上的古教堂,都简朴,都一点都不起眼,旁边通常附建一座小小的钟楼,然后再过去就有一处供牲畜饮用的水槽,并且很多都建在一条依偎着城墙延伸的窄街里,可那种美,却像整个天空在晴空万里之下突然全暗了下来随即又闪发好几道亮光,总是让人久久地澎湃着平静不下来——至于建筑,很多时候越华丽的建筑越粗暴,一夜之间蛮横地拔地而起,然后把人都装进太过讲究算计的一栋冷峻的摩登的楼宇,对人文的雕刻一点都不深刻。
我不熟悉建筑背后浩瀚的工程和细微的原理,我只知道诚恳的建筑是将美学概念变成实体,创造出人们在流动的时间和涌动的人潮里一个起居或聚集的空间,然后在把空间概念化的美学行为当中,让人们的身心得以安顿。但安藤忠雄的建物却挂满悬念,跟禅定仅有一线之隔,并且藏着一定的修行和宗教意味,常常你一走进去,就感觉到身体里面某一个部分被触屏或被启动了——而我对安藤忠雄的惊叹,完全在于他太擅长利用光线的感化,把氛围实质化,所以他的建物往往功能性都特别低,因为他很抗拒在既定的环境再自行加创场景,他总是尝试不打扰自然,不破坏原始,坚持在既定的地点,利用大自然借给他的光,从光线当中捕捉灵感,看光线如何在清晨的时候打下来,又如何在黄昏的时候散开去,然后把一面水混凝土的墙根,映照得荧荧然,宛如一块稀罕的青铜。这时候的安藤忠雄显然是个君子,总是选择一种谦虚而中庸的语境,不欠缺,也不超过,让利落的线条咬合出柔暖的弧度,在适当的时候,提高人们感知生命的方式。
可一旦回到工作上,听说他颇有点脾气,不容易被讨好,也不愿意被讨好。遇上下属犯了不应该犯的错误,他总是冷着脸,一支笔嗖一声飞出去,不偏不倚,砸中正准备拉开门退出去的下属的后脑门,“如果有人做事马虎的话,我不但会大声斥责,还会动手打人。”而他一向对自己的出身很坦白,他不是建筑名校出身,做过木工,驾过货车,甚至为了赚快钱,年轻时凭着一股好斗的脾性,也当过职业拳击手,只身前往泰国参赛,并且还真的在擂台上赢过奖金。即便他是一个传奇性高于学术性的建筑大师,没有人会因为他偶然的坏脾气和必然的严厉而选择离开,反之,谁都不肯放弃循着他擅长的园林般迂回的低技术含量建筑风格,探索出可以让参观者完全可以在空间内泅游出各种意境的设计密码。
充满叙事力量的建筑
有一阵子,我常常以为,只有温柔的影像或细腻的文字,才可以像体贴的纱布那样,一层接一层,慢慢包扎并细细治疗一座城市重创之后嗷嗷待哺的心灵,但其实不,其实造型冷峻线条硬朗的建筑也可以——柏林有间犹太博物馆,它的外观极其立体,远远望过去,就好像被利刀狠狠划过60道伤痕,甚至是,如果从高空俯瞰,则像“轰隆”一声巨响之后,被闪电命中目标突然击中,然后劈开惊心动魄的裂缝,简直就是天神差使雷神灼伤犹太人而留下的伤痕。也难怪博物馆甫落成,就吸引了30万人红着眼睛排队入内,据说,每一位参观者经过曲折但空无一物的甬道时,面对博物馆内扑面而来的悲怆的历史感,已经禁不住流下泪来,至于背后的建筑师,其实是一位手风琴音乐师,对建筑有着无以复加的音符一般叮咚的温柔。当然这些建筑背后的故事,安藤忠雄都懂,也都听说过,但他终究不为所动。他只有一个信念,他的建物不超现实,不科幻,也不特别环保和朴素。他要的是,他的建物弥漫一种禅,一种冥想,一种渐渐漾开来的隐隐约约的忧郁感。尤其他最为人津津乐道的作品,其实都与宗教和信仰有着相当密切的关系,比如“水御堂寺庙”,他坚持把圆形的莲花池建在庙宇的屋顶,并在池中央安置了直通殿堂的楼梯,当参拜者一级一级地往下走,仿佛慢慢没入水池内;然后当参拜者完成了礼拜,一级一级拾级而上时,则又好像从水池里缓缓上升,在这一升一降之间,似乎带着出生入死的涵义,让每一个到来的朝圣者,都得以预先经历生与死那一线之间的神秘与幽冥。
同样的,如果要为安藤忠雄建立一个镜像供后人朝圣,他不是贝聿铭,他不矜持,因为他没有东方儒家的包袱,他也不骄傲,但他一点也不谦虚,他的作品站在和这个时代对立的层面,因为粗糙而显得特别精致,他的建屋也因为材料的贫薄和机关的匮乏,看上去却无比的大气而丰沛,正如那一座著名的建在北海道的《水之教堂》,那水池的深度都经过安藤忠雄精密的设计,只要一阵微风,都能兴起涟漪,都能在水面上反映出风的亲昵,可见他熟悉他的建物远远超乎于熟悉他自己的身体,因此当他这么一个勇武粗暴,当过嗜血的拳击手的建筑师,最终难免被健康绊上一脚,病倒了的时候,医生告诉他,“要活下去的机会不是没有,但必须把工作减半”,他一听,整个人禁不住跌坐在椅子上,连那两只曾经在擂台上把多少对手击败的拳头,也慢慢因为握不紧而萎缩下来,只得安慰自己说,“也许生病是件好事,毕竟我也已经76了”。因为癌症,他必须割除胆囊、胰腺、脾脏和十二指肠,每一次医生告诉他必须尽快动手术时,他总是感觉眼前一黑,整个人脆弱得像一片在枝头上摇摇欲坠的枯叶,随时一阵风吹,就会把他打落下来。
后来有一次,他跑到印度恒河畔的贝拿勒斯圣地,看见圣徒们的累累白骨堆积成山,终于想清楚了一件事:光与影,就好像生与死,两者虽然是紧密相连的,但最终却没有什么是放不开的。他忽然忆记起他第一次穷游欧洲,兜里攒着的是他在擂台上以血腥和暴力打拳击赢回来的奖金,当时他甚至不会说英语,没有钱,也没有见识,每天几乎走上十几个小时,去看心仪的建筑,去看博物馆恢宏的气派和磅礴的格局,然后在回程的路上低下头,一边赶路一边思考,因为天气太冷了,他必须在天黑之前徒步回到旅馆。他记得,他第一次到法国朗香教堂,看见教堂里的光,像剑一样向他咄咄逼人地挥洒过来,给他带来极度震撼的空间体验,他顿时怔在了那里,终于了解光线其实可以像汹涌的洪水一样,在空间里面凶猛奔流,带着满满的侵略性,还有暴力性和冲击性。真正有力量的建筑是什么?安藤忠雄说,就算是成为了废墟,甚或坍塌得只剩下一部分楼宇,却仍然充满着叙事力量的,那才叫作建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