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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5/11/2019
范俊奇/如果有多一张船票——王家卫
作者: 范俊奇

电影最后一句对白,是咪咪露露从香港飞到菲律宾,婀娜着曲线曼妙的身躯,顺手将吊带裙挂到衣架上,然后坐到床沿,半嗲着声音向客栈的门房打探,“我听说香港来的人都住在这里,所以我想跟你打听一个人”——然后音乐响起,前半截的故事明明还没有结束,后半段的主角已经锉好指甲,嘴里叼着一根烟,在神秘而局促的阁楼里半矮着身体套上西装外套,仔细数了数钞票,然后顺手抓起梳子,对着镜子梳头,那一连串的动作,像粼粼的河水一样流过,明净利落,一气呵成,顿时惊醒了我们心里的“阿飞”,纷纷拍打着翅膀准备簌簌地起飞,虽然大家心里有数,我们其实谁都不够阿飞,我们寻求的是安乐落脚的地方,而不是寻求一直不停地不停地孤独地飞。

后来吧,有人问起王家卫,关于他的阿飞情意结,他吐了一口烟,墨镜背后依然是我们看不见的黑,要求访问他的人把问题再问一遍,然后沉默良久,才缓缓地说,《阿飞正传》是他最“personal”的一部戏,几乎整个人陷了进去,疯了一般,成与败都太难说,但他手头上有这么一大票当时得令的明星压在他身上,肯定有得博——我其实挺惊讶原来王家卫身上有着烈火熊熊的赌徒性格,而且真个要赌,他不会赌马或赌六合彩,他要坐下来赤手空拳地赌21点,他要那种把牌抓在自己手里的刺激感,所以后来才会有《2046》里穿着黑色旗袍在澳门赌场出没的职业赌徒巩俐,赌得把自己都给输了出去,而《阿飞正传》,很明显是王家卫赌得最凶的一次。他特别记得拉队到菲律宾拍外景那一趟,时间已经紧紧地掐在脖子上了,一去到现场,才发现那地方跟照片看到的完全是两码子事,根本不是他设想中的样子,而刘德华最多只能停留一天,隔天就要飞回香港赶另一组戏,他慌得墨镜后的眼睛都涨得通红,不断告诉自己,无论如何一定得拍下去,无论如何一定得拍得好好的,不能让整部电影栽倒在这一场戏里,可又一直说服不了自己把摄影机roll下去,一直到晚上,菲律宾那一组crew等得不耐烦了,索性打开桌子围坐在一起开饭,突然间杜可风的灯光打下去,一个卅年代的菲律宾的风情即刻“啪”的一声爆射开来,一个他自己创造的世界就活生生地出现在眼前,他整个人即刻歇斯底里地跳起来,冲着叫着指挥着演员和场记,也歇斯底里地拍得痛快而淋漓,他到底没有让自己失望,也到底完完整整地让戏里因为颓废而神采飞扬的阿飞更加阿飞。

可后来,《阿飞正传》终究拍不成上下集。冲印房里还有好多好多在菲律宾拍好的片段,没有灰飞,也没有烟灭,都被保存得好好的,那些我们看见和我们看不见的压在仓底声沉影寂的画面,王家卫纵然万般不舍,结果也只能整整齐齐拷贝了一份埋进心里,就好像一生之中,其实谁都逃不过类似的戏码,都有得不到的人,都有够不着的梦想,虽然遗憾,但至少那遗憾是横在心里头的一砖心事,足够让我们往后余生,用自己的方式去牵挂去惦念,正如王家卫说的,总有些事情,因为搁得久了,时间一拉长,将来往回看,就会自动添了些颜色,变得比实在的更浪漫一点,也更美好一些。

我倒是记得特别深刻,1990年《阿飞正传》在香港大专会堂首映,电影开映在即,监制邓光荣在台上致词时半开了个玩笑,现在只有七本菲林在手,第八和第九本菲林还在冲印中,待会儿要是电影中断,恐怕就要请戏里的主角们上台表演娱宾了,而那个时候,其实王家卫真的把自己反锁在剪接室里,一格一格剪接奄奄一息的张国荣在火车滑过湿冷的菲律宾树林时最后的一段对白,“一辈子不会很长,很快就会走到尽头”,王家卫说过,他一定要把戏里面的演员剪得更活一点,演员不够活,就怎么都溜不进观众的心里,让观众跟着他和他的戏,归去来兮,垂垂老去。

撕裂自己,也在拼凑自己

偶尔我忍不住在想,躲在墨镜背后的王家卫,根本就是《东邪西毒》里的慕容燕,在撕裂自己的同时,也俯下身来,一片一片将另外一个为不存在的承诺和被背叛的爱情而时空颠倒、精神错乱的慕容嫣拼凑起来,双身一体。爱情是蛊。缘分是咒。不是你愿意你肯你就有资格成为爱情的牺牲者。坐在冰冷的戏院里看王家卫,最令我迟迟不肯站起身来离开的是,《堕落天使》里头的莫文蔚在地铁通道上和李嘉欣擦肩,即刻神经质地转过头来,因为李嘉欣在她身上闻到了黎明出门杀人之前喷的古龙水,给她横过去一记怜悯的目光;以及莫文蔚突然从楼梯上冲下来,抓起黎明的手臂隔着外套狠狠地一口咬下去,然后又吃吃地笑着往回跑,尖叫着对黎明说,我就是要你记得我。于是我想起了玫瑰与手枪,想起了承诺与地雷,想起了身体与身体互相噬咬的欲与爱——你可以没有要过我,但至少我咬过你。我喜欢王家卫,是因为他懂得在杜可风摇摇晃晃的镜头底下为爱情放血,血放干净了,青春也就走远了,而我们都已经不懂得举起枪朝自己轰地一声去表达如何去爱一个人了。

这也是为什么,我常常觉得,一个让自己的眼睛长时期躲在墨镜背后的男人绝对是危险的,但王家卫,他有时候却出奇的温柔,他可以坐下来,娓娓地将他拍好的故事说上一遍又一遍,简直把故事说得好像睡了整个星期早该送洗的床单那般的贴身而温柔。几乎每一场戏,每一句演员和演员之间互相传递的对白他都记得,把别人的故事重复说成了他自己的故事,这也是为什么梁朝伟老是说,“王家卫真的很会说故事,他会把故事说得如果不拍你会遗憾一辈子。”但镜头一转,在拍摄期间的王家卫却完全不是那么一回事,菲林是他的草稿,演员也只是他面对观众的媒介,演员从来拿不到剧本也从来不知道角色到最后是怎么一回事。林青霞说,《重庆森林》拍完了,她才恍然大悟,她演的原来是一个杀手,而不是事先说好的一个过气的和黑帮有点过节的女明星。还有《2046》里秀色可餐的木村拓哉,王家卫把他牵到镜头面前,对他说,你在等一个人,木村很自然地就问,等谁?王家卫皱起眉头不耐烦地说,不知道,没有谁,你就只是在等一个人,结果三番几次,弄得这位三千宠爱于一身的东洋天之骄子几乎在镜头面前崩溃下来。就连和他最有默契的梁朝伟也对张曼玉说,别理他,我们慢慢拍,慢慢把戏里的角色性格给立体地建立起来就对了,反正那些拍了的也很可能被剪得一刀不剩。

但李安曾经公开称赞过王家卫,说他是个值得被妒忌的导演,他拍摄的手法越是支离破碎,他叙事的技巧越是天马行空,他的那部电影就越是有本事把观众都给带着跟他一起走。而他的电影,几乎每一部都是文青们的自传,不同的人在看,都有不同的代入感,都可以融入不同的角色,到最后每个人手里都有一张多出来的船票,每个人心里都有一个想问他会不会跟你一起走的人——尤其在年纪特别轻的时候,在爱情面前,你如果不是别人的苏丽珍,就一定是另外一个人的咪咪露露,并且很多时候,我们都没有办法忘记,那个我们多么希望可以和他“不如重头来过”的何宝荣,因为真正锥心的爱,总是在最苦的时候最甘甜。而我们谁都必须承认,王家卫最让人揪心的,是他将电影里大量的将对白转换成独白,用封闭式的自言自语,表现出角色的自我沉溺,并且总会出其不意地让我们在他的电影里,和久别重逢的自己相遇。

甚至是性子刚烈如巩俐,暗地里其实也对王家卫折服,因为她知道,她可以一次又一次地在张艺谋的电影里将演员的天分发挥得淋漓尽致,但她只有在王家卫的电影里才会像真正的明星那样光芒四射——他说过,他不是侯孝贤,侯孝贤的电影可以完全不用明星而同样打动人心,但他不行,他习惯把大家都熟悉的大明星全抓到他的戏里来,他喜欢电影里的明星感,然后却在片场大声对演警察的刘德华嚷嚷,你可不可以不要老像刘德华那样走路?他习惯用他自己的视角,丢掉大明星们平时在荧幕上卖弄的所谓个人特色。最重要的一点,王家卫不喜欢他的演员太会“演”,他要把演员们折磨得几近心力交瘁,意志上已经半瘫痪半放弃了,他才会站起来,按了按摄影师的肩膀说,暂时就拍到这里吧,然后夹着他的墨镜,穿着他十年如一日的牛仔裤与白衬衫,缓缓朝灯光渐渐熄灭下来的出口走出去,其实一直没有人告诉他,他的白衬衫靠近腋下的部分,已经破了好大好大一个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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