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篇小说《流俗地》要在中国大陆出版,我找王安忆写一篇序。
这话说得轻巧,事情可没那么容易。我这个人,就连在自己的国家马来西亚,也不常与文人作家们交往,毫无人脉可言。到了中国大陆,那更是举目无亲、叫天不应的。
ADVERTISEMENT
但我想到了王安忆。遥想多年以前在“花踪文学奖”上几次见面,也从她手中领过奖的,虽说私下并无往来,但我不知何来的信心,认定人家必然还记得我,便打听得对方的联系方法,在电邮中简单说明来意。尽管措辞毕恭毕敬,但邮件发出去了还是觉出这事唐突,也才知道忐忑,正懊恼着发出去的电邮犹如覆水,万万收不回来了,却没想到随即收到回邮。王安忆连小说都还没读呢,却没半句废话,一口答应下来。
后来书出版了,我才从人们的反应中醒悟过来,原来王氏在圈中出了名的低调,绝少给谁写过荐文,更遑论替别人的书洋洋洒洒写一篇序了。我这才晓得自己被特别关照了,但除了在电邮中一再道谢以外,也唯有铭感五内而已。可事情还有后续──出版社要给书办线上发布会,须得邀请嘉宾助阵,我不知怎么又想到当年花踪的故人,再一次莽撞地给素无交往的复旦大学陈思和教授发电邮,厚着脸皮请人家给自己挎刀,不料他亦快人快语,几乎不假思索就答应了。
“要不要也邀请王安忆呢?”出版社的责编问我。我想到坊间流传王氏多么孤冷,便实在不想打扰,而且也不认为她会参加。可因为人家为书撰序,出于礼貌,这邀请似乎不可免。没想到对方收到电邮,马上发回来一句“没问题。”
这一句“没问题”让出版社编辑们惊喜万分,都说王安忆甚少参加任何活动。事实上,后来我们发现,王氏尚且不知道这线上活动要用的软件(腾讯会议)为何物,仓促装上了等我们指示她如何使用。那晚上的新书发布会,其实是自从早年花踪结缘后,我与这两位长辈的一次难得的久别重逢,故而交谈甚欢,颇有点叙旧的意思。活动结束后,出版社要给演讲嘉宾们奉上酬金,让我向这位隐居般的作家讨要银行账户信息,她拒之不取,只说“昨晚见面很开心”。
我还没有说,其实王氏自己也有新作出版。她的长篇小说《一把刀,千个字》与《流俗地》同期面市,在好些阅读榜上,两本书都放到了一块。但她半句不提自己的新书,全程只谈《流俗地》,而且对这书不吝赞美,句句实诚真切,显出了真正的大家风范,叫人心折不已。
后来我才想起,其实最初见着王安忆,那是比花踪更久远的事。当时我年轻青涩,可能才二十左右,甚至尚未踏上写作之路,听说王安忆与莫言被请到了陈氏书院开讲,我便乘长途巴士从怡保赶到吉隆坡。那还是没有南北大道的年代,200公里路山长水远,途中稍有阻碍,到了富都车站后我跳下车,顶着烈日一路疾走到陈氏书院。到了那里讲座已经开场,我汗流浃背地站在角落,隔着老远看着这两位慕名已久的中国作家,天呀,莫言的高密口音,王安忆的上海语速(或许也是因为紧张),他们说的什么,我居然大半听不清楚。讲座结束后人们往两位作家簇拥过去;我默默退开,回身往富都车站走……
这真正的“第一次见面”,王安忆自然是不晓得的(她当时极可能没在芸芸众生里看见我),但那应该是我人生中第一次跑去参加文学讲座,也是第一次见着中国来的作家,因而印象烙得极深,经得住将近30年的岁月冲洗,至今回想仍十分清晰。30年呢,莫言已诺奖加身,王安忆也已在文学世界里落定,历练出了过人的气度和风范。而我呢,或许也是有长进的──至少我听莫言或王安忆,都不至于听不懂了。
我知道当作家的,不会因为年纪大或成就高,做人的境界便自动提升。写作成功的,我见过有人老得油腔滑调又心胸狭窄;写得不好的,更有不少老得沽名钓誉还特别意气风发。虽常说“难得糊涂”,但人老了其实是难得不糊涂的。幸而在这半老时候,王安忆这样的长者给我做了个榜样,但愿我也能如她这般,用自己的光芒(假使我有)给一个从30年前追随过来的后辈照亮前路。
ADVERTISEMENT
热门新闻
百格视频
ADVERTISEME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