沿着疫病的感染曲线浮沉至毕业,注定是要错入一段诡秘的限聚日常。无法聚餐,也没有典礼,住宿限期一到,便要搬离僻远于岛国以西的大学宿舍——安静而私密地往东迁行,如像时间。
于后迁入舅父舅母的居所,基于亲戚夫妇无有子女,四房式的单位房间有空。当大学同学多在因出路去向失策,我则傍稳月入固定的合约教职,兼且略过了看房议价及纸本签约的繁文缛节,初来入住甚至被迫达成免租的共识。是的,被迫免租。但不愿白住的缘故,每月的水电我都务必帮忙缴清,不失双方颜面,也好将这血缘形成的有约无租的身分,以“半租客”来指称。但他们反复提醒,要当这里是自己的家啊,亦说,要是交了长远的另一半,也可以带回来同住,到将来结婚、买房。然而这都是建基于我们故意不谈,“当这里是自己的家”的“当”字本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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亲戚夫妇的异常开明,使我大学到市区两端的交接失真如梦,仿佛我搬的只是房间,只是生活范围多出两个熟亲,仅此而已。新的生活,高架铁轨横过格子窗花,距离岛国的心脏更近了,种种美好无比具象且巨大。光晕一般于生活环环圈圈展开的乐观,恍如热恋中的各种预约和誓言,尽管深知生活细腻处尽是败坏的变数、谎言,却还是在点头答允中自我蒙蔽起来。
一开始是在虚拟平台的距离演算下结识了M。加上M同是教师,纵使任教学校学科各异,也还有昼起夜伏的相同轨迹,牵引着我们涉入彼此的联络簿,成为嵌于电话卡记忆的联系人。原先寂寞的叮叮声响转为光明清脆的WhatsApp提示音,从平面建构成实体的关系,很多个周末是这样的:M上来过夜,隔天初晨我们同行至公屋楼下的熟食中心早餐。对此我总事先告诉亲戚,说M家里停电了、又停电了。传达之前并不用经过太多遍的演练。
两人份的寄生,M最常谈说学生,于我极像是一名背包旅客当前,与我分享边境以外他所抵达过,而我终将前往的他方。当时学年只是过半,身为美术老师的M已着手打点起年末的小礼物,想要给30个小朋友每人一张纪念卡,前面是线条简单的小朋友的稚嫩脸面,后面则附以几行手写的寄语。其时我却歪斜地猜度着,小学生对老师的记忆不似中学生深刻与全面,大多只记得自己如何如何被责被罚,基于人之常情的是记恨,不是记爱。冒昧揣度着M的心思或许徒然同时,我也深陷于另一种渴想,假使自己是小学生,M是班主任,我会如何被他用笔划描绘下来,被写下什么、留下什么。这样的倾谈因为是不多有的,穿插在多个鱼肉之夜中的粗茶淡饭,才会一直记得。
日子久了,在亲戚夫妇的印象中,M兴许只是那个家里经常停电的朋友,但在我的认知里,M其实越发似一个爸爸。譬如M比我更先洞见生活上的散乱与匮乏,于是带来一个三星手机盒,代我把散落房间与书包各角各处的硬币一一安顿其中,物尽其用的,最上面是岛国零钱,下层是他国货币,中间的单薄夹层则塞放各色纸钞。M并不知道,这些他所无心营造的体贴入微,摆正了一个小男孩凌乱且求其的生活起居,减轻了归家无期中那些无形的虚与困的重量。这其实也像是,过去借宿多年的单人垫褥宽厚成如今的双人床,尽管借宿的命数不变,但从来没有弄懂的一半和两半,同样是一分为二的暧昧概念,才忽然像是找到了不攻自破的喻体:“一半”是独身踡于一侧的平常时候,“两半”则是与M各睡一边、有时不忌越界的夜晚;独享与共享之别,空缺与填满之别,一人与两人之别。所以M在旁时,枕畔的睡梦是两半,短暂的周末是两半,一份对切的咖椰牛油烤面包和热奶茶的馥郁,也是两半。
边境持续阻断下,先是舅母远在武汉的父亲病逝,再后舅父被揭偷腥邪骨,安宁住处从此沦为遍满地雷的战土。
夫妇同在时,厅房的争执呼喝不断,我才发觉深锁而不随意打开的房门,还有类似防火的功用。隔着门我听过不分你我的拳脚相向,也曾贴着房门,经由窄细的缝窥见对面书房,舅父在舅母的阴影下写悔过书,内容不明,但低垂的头呈着虔诚却哀伤的弧度。对照过去无数亲戚聚餐舅父阔气买下的单,和每一场喜事丧礼较舅母体态丰满的利是封,夫妇的话题从来都离不开钱:COE结束后要换什么车?按摩店如何继续做大?反过来便是,你的钱是不是都给那女人去了?我就不信你妈不会死;以后你妈死的时候,我一分帛金都不会给。使我无法不怀疑当前的所在,还算不算一个家。惯了上锁,尿意必然连同恐惧紧憋一室。总是到了10根趾头内缩身体微颤,这些忍受到极致的身体反射迫使,我才会旋开门,沿墙快步穿过低气压的客厅,窜入厨房一角的厕所。起先是把尿柱偏往马桶斜面,后来则必须坐着,在羞耻中感知到更大的安全。
居家原有的安宁不复以往,M的家想当然耳再没有周末停电了。几次预见我的用餐时间又将推迟,M在天光尽处买餐送到三楼电梯口,有时一份,有时两份。好在居所大门终日敞开,我轻脚趿上拖鞋外出领取,抱一抱M,随后赶紧回房,饮食的吸啜咀嚼也得尽量克制。忘了怯慌当下有没有当面向M道谢,倒是那时阵频频有股冲动想要问M,可以去你那边住吗?却迟迟开不了口。应该学习自理沉重的。于是只能揣想与M对分的假设性日常,M教我认识他门口每一株植物的水性光属,我也乐于替M手洗每一件四角裤和长袜,甚至不拘于把自己当作M每日家务的一部分,只要归属感停止流失。
只是,M未曾亲口提过,我便只能囿于悲伤的三楼窗前,对内友人不断捎来信息提醒此屋不宜久住,对外是家人来自隆市的问候。在羞耻和报喜的双面胁迫下,我的答复往往只有还可以、过得去的选项,恍若每日晨起出门,将所有悲观反锁在满室幽暗里,一身四正进班教课,是为麻木无感,又为专业精神。事实上的偷生苟且,暂且不说合约结束后的去留,我对于此后的搬迁打算亦都无从下手,当前能够确保的,只有竭尽所能不干涉亲戚夫妇,也不打扰M。是以被动地等待M的信息来电,也借鉴以过去,M让我探入他滚烫的欲望、将我的拇指指模烙入他的手机背面之类,这些像极了承诺和爱的隐喻。母亲也不是未曾叨絮过,关于亲戚关系的一刀两刃,关于同居的难,关于我不懂得如何保护自己。她所复述的每一则每一则,比起挂牵和预言,它们更像是铁证和真理,例如我偏执地选择忽视原先听闻过的那些家丑破事,例如几近盲目地依顺于M。
某个睡过上午的周日,客厅传来的一阵推刀片声划醒了我。上锁的房门如同幼时直面着血腥暴力时,那只及时遮蔽视线的手,厅房里舅母咆哮舅父呼喊,有家私在失控中倒地碎裂。新一天的枪炮战乱,相同的争题下,两人莫名牵扯到房屋拥有权,一阵推撞中,舅母踩着怒步而至猛拍我的房门,我趋近旋开,迎着一对狰狞大突的眼球——
这里是我家。你马上给我找地方搬。你读中文的,不会听不懂吧?
作为中间的房客,明白再谨慎也会受到牵累,我只能本能地喔一声,草草换件衣服,离开半租的房间,依循“Café nearby”的谷歌搜索结果,第一次走入熟食中心旁每日营业的雪糕店。规避了厅房之灾,在这安全之地敲打信息告知舅母目前找房困难,因上班和太仓促尔尔,无法即刻迁居,最终只收到“与我无关”四只字——似乎所有允诺过的,包括我缴付过的水电,从那一则信息起都不算数了。行动半受限的时期,并非每一间咖啡厅都允许食客久留,那天老板却没有打断我的逾时逗留,似乎相信到了某个时间点,我自会举步离开,以至日后下班了时间有空,我都会驻足于此,怀抱的寄居心态仿佛生存所需的逐光而居。
很久以后才知悉老板也曾经是隆市人,住过蕉赖一带,口音和身分多年前已定居于此,惟广东话仍充满着可以辨识的乡音。有时甫推门走入,便听见老板来自布帘后储藏室的高呼,又嚟咗啊——今日喺学校好唔好啊——我总会误听成一种家的语言,浑然覆盖了被收容的过客之觉。日常交错多时,老板后来所记得的我的口味偏好,葡萄干朗姆酒雪糕、拿铁不加糖浆……像是母亲不问但张罗了一桌自己喜欢的烫餸,让我在窃喜中深感安稳。为了细饮慢食久一些,偶尔我会点购一份超出食量的两球雪糕松饼,看爱侣和家庭相携而入,点餐共享,一家两口三口四口的,我便温饱了。(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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