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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什么正缓缓流失,这让他觉得,时间的转速,在这个房间里是不一样的。
星野躺在夏美的床上,看着床头上一串小LED灯,像是不合时宜的圣诞灯饰,又像是天空的星星那样,不断地在眼前闪烁着。夏美正在浴室里洗澡。隔着一层玻璃门,他仍可以清楚听见花洒的流水串串不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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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一座时钟旅馆,门口挂着号码的其中一个房间。外头仍是下午,阳光普照的热天。然而似乎为了掩饰更多窗外的细节,房间掩上隔光的窗帘,灯光也被刻意调暗了,一切都朦胧起来,仿佛有一种置身在幽暗洞穴中的错觉。星野裸身躺在床上,此刻才觉得有些冷,却找不到冷气机的遥控器放在哪里。他坐起身,看着脚边的床单乱成一团,像是一座废墟。他在凹陷的枕头上发现了一根遗落的长发。他恍恍仍有一种不踏实的感觉。
浴室传来吱叽一声,夏美把水掣关上了。夏美用毛巾包裹身体,从浴室走了出来,肩膀湿湿的,一头长发也沾了水,贴在背后。夏美对着梳妆台的镜子,打开了吹风机吹头发。星野坐在床上,却隐约也可以感受到一丝暖风吹来,夹着洗发水的人造香味。
“我们还有一点时间。”夏美把手机翻过来看,转过头对他说。
星野在吹风机轰轰的吹拂声中其实听不清楚夏美在说什么。“还有时间。”夏美关掉了吹风机,又说了一遍。
对,之前都说好的——
“亲,调情按摩、波推、有套吹箫、爱爱。全程60分钟激情享受。谢谢。”
星野的手机里仍留着夏美回复的讯息,以及随后附上的两张性感的照片。照片中的少女,穿着一件白色的校服,打扮成学生的样子,却伸手把领子而至胸口的两枚钮扣都解开了。然而现实中的夏美,此刻在镜子里的折影,却和照片的样子有些不一样。这也难怪,现在手机的拍照App,只要按一个键,就会自动把肤色调亮,去皱纹、去痣,放大眼瞳,缩尖下巴……,结果让每个人看起来都差不多,都像是一个假人。
他在手机里一一扫过那些女孩子的照片。她们都把自己装扮成欲望的商品。她们的身世被略化成名字、年龄、三围和不同的国籍。
“我只是想要,呃,一个真人。”在预约的电话里,星野说了自己唯一的要求。
瘟疫初始的时候,这座城市的时钟旅馆和摩铁一度无人问津,萧条、沉静而至频临倒闭。人人都害怕和陌生人的任何接触,更何况是肉体和肉体的交接。后来不知什么时候开始,业者以国外进口的矽胶娃娃做为招徕。在网站上写着:卫生、干净,完全杀菌,阻绝任何病毒传染——看起来多像是一则洗手液广告。而原本网页上的那些人类少女的照片,在一夕间都换成了矽胶娃娃的头像。那些一比一仿真的假人,被穿上了人类的衣服,安放在一个一个房间里面,避开了顾忌、道德和法律——
你看,虽然那么逼真,但这些都只是成人的玩具吧了。
星野也曾经在不同的房间里,像打开一个巨大的礼物那样,解开那些矽胶娃娃领口的蝴蝶结,剥下她们身上的衣服,进入那些少女样貌的人造之人。细看那些矽胶娃娃皆恍若真人,但她们精致的脸上恒常带着一种漠然的表情。她们不快乐,她们也不悲伤。她们仿佛脱离了现实,眼睛像是永远看去很远的地方。
他第一次和矽胶娃娃做的时候,想搬弄她们摆出不同姿势,才愕然发现和想像中的不一样,这些娃娃非常之重。他之前没有想过,人类在床上的时候,会自然地用手脚支撑自己的重量,但她们不会。但她们也不会嘲笑你结束得太快,或者埋怨任何粗鲁、不得体的动作。
她们任由你为所欲为。
在短短的时间里,这些矽胶假人就迅速地不断推陈出新。为了让虚假更趋近真实,他们在那些柔软的假人肌肤之上喷上昂贵的香水,且在体内看不见的某处装上了简陋的人工智能。这使得娃娃们在被摆弄成不同姿势的时候,会同时在喉咙深处发出:亲爱的,好棒。快一点。不要停……这些简单但不断重复的句子。但即使如何地优化,星野仍分辨得出那带着机械感的人造嗓音。他想起小时候(那已是上个世纪)有一种会说话的玩具人偶,只要拉一下背后的发条就会开口说:“我爱你”,那种恍若金属摩擦的声音。
明明知道眼前这一切都是虚假的,他还是一次一次打开门,进入了那些房间,不断重复相同的动作。他一直想知道,所有的虚构最后能不能抵达真实呢?每次做完,在那矽胶柔软的膣腔里射出自己的精液之后,他仍会拥抱着那具无语回应、没有温度的少女躯体久久不放。他甚至开始和身边的那具假人说话,告诉她生活的琐事、烦恼,而至某些深藏心底的秘密。虽然预定的时间还没到,但他躺在床上,却不自觉一再去看那跳闪的电子时钟。他想装作若无其事,但在那段安静而疲倦的倒数时光里,他总会感到一种巨大的空洞,占据了整个房间。
“我们还有时间。”夏美说:“虽然我们已经无处可去了。”
夏美吹干了头发,爬上床,像一只猫那样,曲着背,把自己窝进了星野的怀里。此刻,星野可以从鼻息和手指的触觉,感受到另一个人类的呼吸,以及裸裎无遮的体温。这是他久违的感觉了。虽然现在的矽胶娃娃已经进化到在膣内塞进发热器,模拟出人类的温度,但他清楚知道,那是不一样的。也许不在于生物和死物的区别,而是源自同类之间,彼此共同拥有的某些属于触感的、嗅觉的,舌尖残留的什么。
房间里的电视从刚才就一直开着,若有若无的声量,闪动的光影拂过他们的肉身,他们的脸。电视上正在跳闪瘟疫确诊者的数字,主播一脸严肃地面对镜头,而身后是不断流动字幕的新闻画面。荧幕幕里的一群人穿着厚重的防护服,戴上鸟喙那样的防护面罩,远看而像一群乌鸦。军队已经在路口围上了一圈一圈的铁蒺藜,像是战争电影看到的那样,代表危险和无法逾越。
然而在那个房间里,星野和夏美彼此因为陌生而短暂无语的时刻里,瘟疫似乎还在遥远的地方。肉眼看不见的病毒,近乎虚构的隐喻,像一只无形之手,拂过每个人的脸庞、深入了脾肺,而无人知晓。
星野任由夏美躺在身边,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他听得出来,夏美的口音和本地人有些不一样。柔柔懒懒的,而不是那么起伏夸张的腔调。夏美告诉他,自己最不能忍受的是喝了拿铁咖啡的客人——为什么?你不知道哦?喝过咖啡和牛奶的嘴里,会很久都残留着一种非常恶心像是呕吐过后的味道。夏美说,我真的没办法耶。最怕客人捧着星巴克的咖啡过来,又不能说什么赶客的话,在床上的时候只好一直别过头去,屏息着希望赶快把事情做完……。
他微笑着轻抚夏美的头发,由发而至卵石那样的肩峰。虽然他知道,所有的故事都可能是编造出来的,包括“夏美”这个名字,甚至年龄和身世,在这个房间里都是容许虚构的。但他却非常享受此刻这种相拥却毫无责任的关系,以及只为了打发时间而几无意义的对话。
他知道夏美和他一样,都不是真正属于这座城市的人。他们只是在这城市里租借了一个房间,在这个巨大的容器里安放躺下的身体。夏美笑起来的时候,会微耸着肩膀。他们贴靠着彼此,像是两柄叠在一起的汤勺。夏美的耳壳从长发间露了出来,他忍不住伸手顺着耳朵的轮廓摸到耳垂,那温温软软的部分,像是人类的身体独有的,一种永远无法模仿出来的触感。
——这就是真实吧?星野心想。
也许,就是这么一点细节的不同,就是真实和虚假之间的区别。
但他有时也分不出来,时间的过去和未来。一如这间时钟旅馆。夏美的生活就是在这个小小房间里面,接客、吃饭和睡觉,永远都不必走出房门。夏美总是把窗帘拢起来,仿佛这样,这个房间就可以变成一个自转的行星。这里的时间的转速和外面的世界并不一样。时间只是电子跳闪的一分一秒。时间只是一再重复的光影。
“刚才我去便利店买东西,有个大叔竟然叫我表姐耶。”夏美抬起头说:“我看起来有这么老吗?”
“他应该是认错人了啦。”星野说。
夏美坐了起来。星野仍枕着自己的手臂,看着夏美线条柔和的裸裎的背。夏美盘腿坐在床沿,举起双手,把垂在背上的长发熟练地绑成了一束马尾。刚才做爱的时候也没注意,这时星野才清楚地看见了,那原本掩盖在长发底下,一幅精致的文身。
那是一个时钟的图样,钟面刻写着数字。但非常怪异的,那时钟在夏美的背上失去了原有金属的坚硬感,钟面和指针皆软化成扭曲的形状,失去了时间的指涉。那幅文身手工细致而繁复,镂刻在夏美白皙的皮肤上,浮起在颈椎之处,随着夏美的一举一动,柔软地起伏。
“你喜欢达利哦?”星野伸手抚摸着那时钟的文身,却似乎触摸到文身底下,一些微微浮起的疙瘩。
“不知道耶。”夏美回过头来,说,那是她以前去清迈玩的时候,让一个老师傅文上的文身。当时只是觉得这软糖融掉一样的时钟图案挺特别的。
你知道吗?星野说,有一个奇怪的画家,留着一对如昆虫触须那样的怪异胡子,他的画好像都是在描摹着梦境。比如大象长着瘦瘦长长的腿。比如时钟,都变成软趴趴的。像是未凝固的溶岩,可以扭曲成不同的形状。所以时钟失去了报时的意义,而变成一种软软甜甜的,好像可以一口吃掉的东西。
星野还想再说,他小时候一个人躲在百货公司里,让所有大人都找不到的故事,夏美的手机这时发出了滴滴滴的闹钟声音。
星野明白这是时间到了。像沙漏中的最后一颗砂子跌落彼端,留下巨大的虚无。时间在这个房间里,是一种看不见而精准的存在。时钟旅馆的时间恒常以一种倒数的方式计算。而夏美的手机如时间之神的法器,掌控着每分每秒。短暂又漫长的六十分钟已经过去了,故事和想像都到此结束。他起床,将一件一件衣物穿回身上,回过头,夏美背对着他,反手扣上内衣的小扣子。他想了想,问夏美:“下个礼拜,你还会在这里吗?”
夏美笑着,露出一双虎牙。她姆指靠着耳边,伸出小指,比了一个打电话的手势,然后起身为他打开房门。夏美说,那你下次再告诉我多一点那个达利的故事。星野走出那个房间,突然想到什么,回过头,夏美却已经把房门轻轻关上了。
走出时钟旅馆,星野才愕然发现,原本喧闹的市街此刻只有他自己一个人,不知道所有人都去了哪里。他独自走在街上,像是不小心走进了一个虚构的都市场景。交叉路口也无一辆车子,而交通灯依旧依着固定的秒数由闪动的绿色转成红色。路上空荡荡的,失去了都市应有的声音。但不知为什么,他孤独地站在十字路口,仍执意遵守交通规则,等待绿灯,等待可以通行的时刻到来。
莉莉卡,然而一如你所看见的,疫情来得太快。病毒潜伏在空气中的飞沫和彼此交换的体液之中,以等比级数的疯狂速率在人类之间传染开来。几个星期之后,城市沦陷,街巷各处已经被黄色的封条封印起来。所有的市民都困陷在各自的房间里再也无法出去。没有人再回到那座时钟旅馆。那些贴着门号的房间之中,一个一个仿真矽胶娃娃仍安好地平躺在床上,睁大着双眼,就这样被人类遗忘在旅馆里面。也没有人发现,其中的一个房间,还留下了唯一的人类。
夏美一直待在那个房间。当她终于察觉自己一个人被遗弃在这里的时候,她已经再也无法走出这座旅馆了。国界封闭。车站、机场此刻空无一人。而整个城市拉满了警戒线,分割了疫区和安全地带,分割了真实和虚构。而夏美就这样被划到了=被遗忘的那一边。
封城开始的那几天,夏美一点一点地吃着房间小橱柜里的那些薯片、泡面和巧克力(原本标价都贵得要死),每天用电水壶接水煮开。她一直让电视开着,收看报导疫情的新闻,或者电影台不断重播的老旧电影。汤汉斯主演的那部流落荒岛的影片都已经看了五六回,几乎熟悉了每一句对白。她觉得自己也像是被遗弃在孤岛上的受难者,但她连一颗可以假装同类的排球都没有。(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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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年我坐在屋顶上,一边看月亮,一边幻想着。
我家的屋顶漏水了,爸不常在家,是我从屋内开了天花板上去探个究竟。有瓦片裂了,我用麻布袋塑胶袋以石块压着。时不时风吹雨打移位了,我又爬上去。有次夜晚上去时,见到月亮,我就在屋顶上留了片刻,外头有凉风,屋内有点闷热。望着圆圆的月,我想起小时候的电视剧《我来也》,那是劫富济贫的系列,“我来也”是一名男贼,常从屋顶上面望到屋内的情况。
这里是一排的老店屋,每间店屋楼上大多住的是苦哈哈租房的人,业主都住在其他住宅区。所以没有小贼会在此处干案。
少年的我在想,未来是要好好读书,不是要成为“我来也”。
这屋顶没大修,我也乐得常常借故上去凉快。一轮明月,黑压压的屋顶上一个少年身影,有一种超凡人间的感觉。我的未来会是什么样呢?
●
(你看着镜头里一个年16的少年踩着脚车,轮子在转。然后你看到一个年60的男人踩着脚车。你看到的都是同一个人。)
我喜欢踩脚车,风吹着,真像骑着一匹马,随走随停,我喜欢这种不太快的速度,却也是一种速度。
这次的同学会在我家两三公里处,我就骑了脚车去。同学都拍拍我的肩头——“你还是那么壮啊。”大家客客气气。他们都在说儿女们,也在说——“校友会那里谁谁谁捐了多少万,谁谁谁的丈夫已封了拿督。”我没有,我只是捐了一个意思。
我没有太多钱,只是他们惊讶我五十出头就不做事了。那一年我供完了房子,与妻两人,也没生养,手头上的钱不是太多也不算太少,只是那时想通了一句话——你的钱不是你的钱,唯有你花的钱才是你的钱。
那天我去街上的小书局,见到一位妇人家在浏览哈利波特的书。这妇人会喜欢这样的故事书?老板与我打个招呼,因为我常来。随后听到老板斥责那妇人,要她把腋下夹的报纸打开,原来里面藏了一本哈利波特。我远远地看着。老板收回书本让她走,她胀红了脸走出店外。过后老板与我说:“这类腋下夹报纸,或者肩上挂大袋的,我都特别留意。”我回应一两句之后也走出店外,看看那妇人前往何处。
那妇人走得有气无力似的,后来走上一栋四层楼店屋,我也跟了去。她住在第二层楼,里面隔了好几间房,只听房里传来的一句话:“儿子,妈妈过两天再给你买那本书……”
我喜欢做小号的“我来也”。当天这妇人家的门口便有一袋子,里头有她儿子要的书。
我又喜欢午后去不同的茶餐室叹茶。午后三四点,午餐已过,并不是那么多人客。一对中年夫妻就在隔一桌,听见太太对丈夫说:“儿子那天配的眼镜还没去领……”丈夫说:“再过几天吧,工头还没给我钱。”一阵沉默。
他俩走出店外时,天还下着雨,两人撑着伞。雨天我还是戴着墨镜与鸭舌帽,我喊着他俩:“安哥安娣,你忘记你的东西了。”
那是一个小塑胶袋,袋里有一个信封,信封里有一些钱。我递过去就离开了。我想,这下子太太会以为是丈夫的,丈夫则以为是太太的。当然我也防这对夫妇想找回失主把财物交回,我在信封上写了——上天赐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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