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踪16】【花踪16.马华小说评审奖】丘凯文/阿婆(上篇)
前文提要:大家都脸带微笑,面目看起来都非常相似。除了站在中间的小女孩,不仅面无表情,眉目也与其他小孩隐隐不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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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记得你和我说过,你妈和她的弟弟妹妹是同母异父。”男友不知几时开始站在你身边,与你一同端看着照片。
“对。”你指了指照片上的魁梧男人,“这是阿婆后来的老公,但他不是我的阿公。”
“那你的阿公呢?”
“他是马共,我阿婆说的。”你坐在床上和男友说道。这些家族往事,母亲都绝口不提,你是从每次回乡时阿婆的话语拼凑出你的家族面貌,“日本人来打我们的时候,阿婆被捉去当慰安妇,小时候的我哪里知道慰安妇是什么。阿婆就和我说,那是玩具的意思。后来,阿婆被当时是抗日军的阿公救了。日本人走了,英国人又进来,马共他们跑进森林打战。阿婆本来想跟阿公进森林,但阿公说女生打战不方便,而且阿婆当时已经怀了我妈,阿公就叫她在村里等他回来。”
“后来你的阿公就没回来了。”男友替你接了下去,你点了点头。
“阿婆说,阿公是在和英军的搏斗中被杀死的。”你补充了一句。
男友因舟车劳顿,躺在床上小憩。你走出房门,心里突然滋生了一种奇怪的念头。你随即在无人的走廊上用力跺了跺地板。楼下的人们持续聒噪。没有呻吟声。
●
阿婆到了晚年,身体虽然臃肿难行,但脑子还是很清醒。她钜细靡遗地记得过去的一切,将这些记忆转化为一则又一则的故事。每次新年回家,你最期待的是阿婆和你说故事。阿婆说的故事你都未曾在其他地方听过,而且那些故事有着千奇百怪的情节,让你觉得刺激又惊悚。最让你觉得惊怖的,是关于一头怪兽的故事。
独立之后,村里不知怎么开始流传一则传说。相传,村里一旦入夜,就会有一头巨兽在村里默默活动。有人说它像老虎,也有人说它就是一头巨狗。诡异的是,它长了一张人面。大家都说那人面很熟悉,但没人能指认出那是谁的人面。巨兽会捉人,人们都说它喜欢捉那些很吵闹的人。因此村头的讲古佬被他捉掉了,回来的时候神志不清,把《西游记》里的孙悟空说成是东姑,把英国说成是雷音寺,英女王说成是佛祖。传言最盛的时候,大家都不太敢大声说话。大家也有了一个极其有力的理由,让自己的小孩不再大吼大叫。
“你再吵,怪兽就会来捉你啰。”
但怪兽到底捉什么人,就连那些见多识广的耄耋也未能言之凿凿。要说吵,村尾那从早到晚扯着喉咙尖叫的疯婆子就未曾被怪兽捉去(大家就很希望她被捉走),倒是那个总是在写东西、沉默寡言的书呆子被捉走了。回来的时候,他说自己写的东西是垃圾,一把火烧了。从此以后也没人看过那书呆子,那巨兽也似乎销声匿迹了。
“你知道怪兽去了哪里吗?”阿婆在说完故事后,瞇起阴翳的眼,神秘地对你笑了笑,“它现在在我的梦里。我每一晚都会梦见你的阿公,被一个看不清脸的军人给杀死。那个军人最后会变成一头怪兽。每一次它都会扑过来要吃掉我。”阿婆模拟怪兽的模样,把幼时的你抱进怀里。你喜滋滋地笑了起来。
“那怪兽叫什么名字?”你抬头问阿婆。
“它叫Tahu。你学过马来文吗,那是知道的意思。”阿婆想了想,和你说道。
许多年后,高中的你和同学来到一间大学参观。参观完毕后,原本预定的校车因为抛锚的缘故,让你们一群同学滞留在大学将近一个小时。那一个小时,老师为了安置躁动的你们,就把你们带去当时大学在进行的一个讲座。那是一场关于中国古典小说的讲座,来自国际学校的你们当然大多数都听不懂。讲座上,垂垂老矣的教授开始讲起自己研究的一些生僻的古典小说。想当然耳,大家宁愿与周公相见。但老教授平坦的声音说到某处,竟让原本昏昏欲睡的你愕然抬头,仔细聆听。
“接下来我们会讲明代一本叫《梼杌闲评》的小说。单单是梼杌两个字,想必已对大家造成困难。所谓的梼杌,大家多把它理解为一种凶兽。但在最早的时候,它其实是楚地一部史书的名字……”
你无法与人分享老教授说起梼杌时,你心中的惊涛骇浪。那发音让你想起许多年前阿婆和你说的Tahu。那两个音节仿佛冬眠在你记忆深处的蛊虫,在遥遥时光后被教授的话语激活,并狠狠地咬了你一口。
那一晚,你在网上搜寻你从课堂上抄下来的梼杌二字。你看着《神异经》对梼杌的记述:“如虎而犬,毛长二尺,人面虎足,猪口牙,尾长一丈八尺,性喜斗狠”,开始明白阿婆口中那头巨兽的形象从何而来。
隔年回乡,你告诉阿婆这惊天大发现时,阿婆却只顾着将眼前的一整只鸡塞进嘴巴。
“神什么经?你才神经。你再吵,我真的叫怪兽把你捉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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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从梦中乍醒。夜风吹入窗,犹如悄然潜入的幽灵。男友在身旁呼呼大睡。
阿婆的话就如谶言。某一夜开始,那怪兽真的就跑进了你的梦里,成为挥之不去的梦魇。
起初,你以为那只是偶然的梦。但近乎每一夜,那梦都会造访,你开始明白那不是简单的梦而已。你曾经问那时还没逝去的哥哥,关于那场奇异的梦。他促狭地笑了笑,“妹,你做的是什么奇怪的梦,我只做过春梦而已啦。”
但你知道母亲也发着同样的梦。你不禁觉得那是一种冥冥之中承袭的咒诅。
母亲当然不会和你亲口袒露这种私密的梦,你是从她的日记本发现的。那些年,父亲远走,母亲在外头工作,你和哥哥镇日困在狭小的屋子里,自然要找些乐子。哥哥在他的房里敲敲打打,听一些吵死人的音乐;而你喜欢偷偷潜入母亲的房间,用她的化妆品,在镜子里伪装成一个大人。但母亲的化妆品也不多,很快你就厌倦了,你开始把目光放在母亲藏在衣柜深处的一叠古旧书籍。
你悄悄地翻查那些书籍,你记得里头有一些言情小说,一些女性杂志,而压在最下头的,是一叠旧得已经开始脱落的日记本。你从那些日记本,开始慢慢窥探到一个你所不认识的母亲。
日记本只写到母亲二十余岁,后来她应该失去了对言说和书写的兴趣。你从二十余岁回溯到母亲的少艾时光,她在日记里书写了她从未对你倾诉的家族回忆。母亲自述被噩梦缠绕,其中就包括了那场关于巨兽的梦,她每次都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父亲在梦中被杀死。而巨兽不只存在于梦里。
阿婆对母亲而言,就是一头可怖的兽。
一别于你心中的慈爱,阿婆于母亲而言是如此地凶狂与暴戾。阿婆将母亲的诞生视作不祥,才让阿公在森林中死亡,让自己陷入万劫不复的境地。阿婆对母亲咆哮、嘶吼,甚至有一次她有意无意地将母亲留在森林之中,过了半个夜晚,焦虑的继父才现身,将她接回家。回到家,母亲看到阿婆漫不经心地剥着水果吃。
母亲的继父病逝后,她的境遇变得更糟。母亲被迫中途辍学,与阿婆一同抚养家中几个嗷嗷待哺的孩子。直到母亲成年,她立即逃离了那处山芭。即便在城市因教育程度不高,不受待见;但她仍觉得她逃离了地狱,来到了一处可供生存的人间。母亲入城后的第一则日记,写她在灯火通明的便利商店吃上一杯又一杯的泡面,在门外吸上一根又一根的烟。烟雾缭绕中,她人生中第一次感受到了自主而幸福的滋味。
你想母亲的恨意并未消减,那些仿佛要穿透纸背的笔画便是历历可见的证据。
你在一泡夜尿中回忆这一切,以分担你对眼前黑暗的惊惧。你站起身拉起裤子,用手机的电筒照亮黑兮兮的厕所。乡下地方,厕所总是和屋子隔开。从厕所回到祖屋时,你在院子听到一阵低微的啜泣声。你看了一眼,加快步伐回到祖屋。
“那声音是什么?”男友也听见了,惺忪着眼问你。
“没什么,猫叫声而已。”你把窗口关上,隔绝了外头的声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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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下午,陆陆续续有村民前来祖屋吊唁。村里的三姑六婆叽叽喳喳地聊起彼此的近况,那乱糟糟的热闹氛围,让你恍惚觉得身处什么喜庆场所。在聒噪人群的包围中,有个戴着眼镜的斯文男人便显得格格不入。屋里没人认识他,交头接耳下,还是由母亲上前探问。
“我是学历史的,很多年前有访问过阿婆。在报纸上看到阿婆的讣闻,就来拜一拜。”
母亲脸色变了变,她冷淡地让历史学者自便,那态度与她招待其他村民时截然不同。那学者似也不觉得异样,径自装香,向阿婆的遗照鞠躬,随后便离开。你看着那历史学者远去的背影,心中滋生一股没来由的冲动。你想和他谈谈。
你在祖屋外拦着了他,带他来到一处树墩。鸟鸣不绝,你却困窘地憋不出一句话。
“你想问什么?”学者温和地问道。
你其实也不知道自己想知道什么。
学者见你沉默,自顾自地说起话来,“当年我研究马共,当时村民说阿婆的老公是马共,我就前来拜访了。不得不说,她是个很厉害说故事的人。我从她那里不仅听来了她丈夫如何从日军解救她的英勇事迹,还听了很多故事。”
“是村里有怪兽的故事吗?”
“啊,是的。无可否认,那些故事都很吸引人。但最后我没用到阿婆告诉我的资料。”
“为什么?是阿婆的记忆太不清楚吗?”
“不是,是太清楚,太详尽了。”学者摇了摇头,“一般而言,记述者的回忆总会有一些模糊不清的地方,这是很自然的。但阿婆的回忆却极其清晰,她丈夫如何从日本人解救她,她如何和他丈夫展开热恋,她丈夫如何与英军展开搏斗而牺牲。这都有着纤毫毕现的细节。但以常理推断,这些细节很大程度上服膺于情感真实,而非历史真实。”
“我甚至怀疑,你阿公的死因是否属实。你阿婆用了华美的情节包装那场死亡,弱者在暴力下牺牲,多么引人入胜的英雄叙事。但那些细节,你阿婆是从何得知的?实际上,许多马共在森林中的消失,难以得到原因。一些不能明言的,包括内讧,包括畏战逃遁。真相对森林外的人,往往遥不可及。”
你回到祖屋,从棺材瞻仰阿婆。阿婆躺在里头,你忽然觉得阿婆脸上挂着的笑容很是神秘。
“那给我一种感觉,我像看着一出精彩非常的电影,但男主角没有面目。”
学者在离开前,如是与你总结。(11月4日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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