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刚下飞机,就接到了电话:她死了。电话那头乱哄哄的,隐约还听得见哭声,她倒慢悠悠,在机场牵着行李吃了顿午餐。饭没吃完,电话又再响起,她觉得烦,干脆直接关机了。不过是死了个人。
死去的是她母亲。快60岁的人,在自家浴室心脏病发后摔倒,被送去医院加护病房躺了几夜后才走。她就是在那时接到通知,上网订了机票,飞过半个地球回来,竟也来不及见上最后一面。她倒无所谓,反正彼此也生疏,要不是母女一场,她该也不会千里迢迢归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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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亲在这里说的是她的生母;她还有一个继母,远在美国,她倒是在下机后给她传了讯息报平安。她父母离过婚,当时年幼的她跟父亲去了美国,这些年没回来过几次。她稀疏记忆中残留的便是赤道猛烈的阳光、止不住的汗、还有她母亲顶着的黑帽子。那帽子和母亲并不相符;她身上穿的都是家常服,衬不起头上那顶高贵的帽子。
父亲说过,那帽子是他给她买的。所以母亲来接他们时才戴上?她到底知不知道那意味着什么。倘若仍有情意,当初为何离开?由是如此,自她懂事以来便对母亲毫无好感。而现在她就要回去见她,送她最后一程。
从首都搭火车北上,抵达火车站时已有人在那接她。来的是二哥。虽说是二哥,却没有血缘关系,是母亲改嫁追随的那男人与前妻所生的孩子。不止他一个,她接下来要去的大屋子里没一个人和她有关系。她与他们素昧平生,之间的联系全靠现已死去的母亲。一想到要和一屋子的陌生人度过好几天,她便隐约有些后悔。
我打你电话好多次,都没打通。二哥说。
手机没电了。她推说。
她对这二哥倒还有些好感。她便是他联系的,通报了母亲的状况,要她赶回来。除了飞机票以外,其他都给她安排好了。还再三叮嘱,什么第一手消息都是他传的。
没想到你们还记得我。她说。
母亲以前提过,我还记得。二哥说。那时我才上中学,老是听她提起你,只觉得烦。
车子驶入小镇,左弯右拐,绕进新村在大屋前停了下来。就停在红毛丹树下,她看见了才想起来:自己以前也吃过这树上酸甜的果、被这树上的红蚂蚁痛咬过。
那是许多年前父亲带她回来过。她记得父亲是如何哀求母亲让他和她男人见面,而母亲又是如何的不情愿,眉头垂得低低的。她就被安置在院子里那棵红毛丹树下;母亲给她剥了一颗,让她拿在手里细细啃咬舔食。太阳很大,她不敢靠近高耸巨大的屋子,就躲在叶片稀疏的树影下。屋子里面有人在窥视她,就透过客厅那几扇微微敞开的窗,她知道的。于是装得毫不在意,斜着身体倚靠在树干上:姿态优雅、从容,直到树上的红蚂蚁在她身上留下圈圈剧痛。
她吓了一跳,慌张地扫弄头发及脖颈肩膀,连吃到一半的红毛丹都失手掉在地上。然后便听见了隐约的笑声。她一时委屈,眼泪几乎快掉下来,但她倔强地忍住了;被蜇咬处虽痛,但只要不示弱便是她的胜利。尽管笑吧,她想,你们这些躲在暗处不敢现身的胆小鬼。
后来父亲和母亲相继出来,她也没把这事告诉他们。她没找到机会说,因为父亲罕见地红着眼、明显地哭过;母亲为他招来一辆德士,父亲便领着她上车,神情落魄而憔悴。那是她所不熟悉的父亲。但她已然明白了事理,知道母亲不会再回到他们身边;倏地想起方才的嘲笑,她就把心一横:干脆连这母亲也不要了。
都给你们。反正是母亲先抛弃父亲与她。这个母亲,她不要了。
德士缓缓驶走,她一次也没回头看过站在篱笆边的母亲,于是也就没见着母亲脸上的神情,和她始终挥舞着的手。她必须得站在父亲身旁;父亲毕竟只有她了。
母亲后来给她打过电话,或写信,或发电邮,而她一概不回。算准了母亲没办法来到美国找她,便也不回去,老死不相往来。反正她有父亲,也有相处良好的美国继母;真正的母亲一点也不重要了。后来她大学毕业、开始工作以后忙了起来,也就慢慢忘了回事,以致当父亲去世,她也没想过要通知母亲。何必呢?反正她已有新的人生,有新的伴侣与家人。而且她不想让继母难堪,父亲的葬礼上只需要一个爱他的女人。
●
大屋早已聚满了人。二哥领她进去,给她逐一介绍了屋里的人。对于这些突然间多出来的亲戚,她也只是笑着招呼,并未放在心上。反正几天后缘分将尽,她下半生该也不会再踏上这片土地;何况那些名字关系辈分都与她无关,不管母亲健在或已离开,她始终只是个外人。
这样就好,她想。太过亲近,将来只有麻烦。
母亲就躺在客厅中央,正对屋里神台,双脚朝向屋外。她走上前去看她,看了一时半刻也没能把她认出来。要是人不说,她还以为这里躺着的人与她毫无关系——那衰老而疲态毕露的脸面、臃肿的身形,和父亲给她看过的照片里完全不同。在那边角磨损泛黄的黑白照片里,年轻的母亲顶着那黑帽子,身穿剪裁合身的黑礼服,也是大美人一个;她不敢相信岁月竟能将一个女人的美貌剥夺得如此彻底且不留情面,心里于是不胜唏嘘。
至于母亲的那男人,他也很老很老了,在客厅的懒人椅上躺着,抽着烟。他的年纪本来就比母亲大上十几岁;当初母亲和父亲离婚跟了他时,他最大的小孩都快中学毕业了。
她并不明白母亲的选择。那男人到底能有什么样的魅力,可以把母亲从她和父亲身边拐走?也许他年轻时长得还不错。又或许他幽默、说得满口好话。但他无论如何都是比不上父亲的;她偏执地认定母亲做了一个错误的选择,并猜想她也许后悔了。在这个宽大的老屋里,和男人及他的子女过上大半辈子,母亲总会有想念起父亲与她的日子吧?
法事为期3天,期间诵经声不绝。她在美国随着继母上教堂,不懂得念经,于是只在一旁观望,或在屋内屋外闲晃。后来那些亲戚的孩子见她终日闲着无事,就开口邀她打卡牌,她虽觉不妥,但反正也无事可做,便如此消磨去许多时间。
别再打牌了,和我们一起来为母亲念经吧。二哥在晚餐时悄声对她说。已经有人开始讲你坏话。
她觉得好笑,也就笑了。讲什么呢?我不在意。她说。何况我不懂念经。
那也不该打牌,对母亲不尊敬。二哥说。不然这样吧,我等下给你看样东西。(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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