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副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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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艺春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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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 9:01am 29/09/2023

母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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毅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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毅修/打碎的记忆(上)

作者:毅修
图:NONO

记忆是片片断断的,零零碎碎,没所谓开始,也没所谓结束!我不知道,我还能记得哪一些,忘了哪一些,又不想记起哪一些。

她仿佛一直都在那里,在厅里靠墙的躺椅上,闭着双眼,双手一左一右搭在躺椅的扶手上,脚微微地垫高了。我从楼上下来,偷偷望一眼,好像凝固的一幅画,没丝毫动静。我于是再走前几步,才听她吁出一口气,胸前跟着一起一伏,然后又静默如一个大特写,没有觉察我已到了她跟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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电视一直开着的,我没有关掉她的电视,连续剧可以接着广告,广告之后又接着连续剧,我记得她向我投诉,她开的电视被人关了,那语气似乎久久不能释怀。

天花板上的吊伞,我调的3号,不疾不徐,一圈圈地转;对面还有一把站立的风伞,她自己按的开关,还有她选的风速,一样转着。

我转身离开,她依然保持着同样的姿态,同样的呼吸频率,也同样没有发觉我的出现和离开。

我遂踅到屋后的厨房,在准备葱姜蒜的当儿,她就推着助行器先上了厕所,又靠过来问:煮觅该?那,她是否一直都知道我的一举一动,而不动声色地让我看着她。一到了她曾经的领地,她似乎就要来捍卫了。我没搭理,而她,似乎已经意识到已无法收复失地,向前厅走去。

厨房西斜,傍晚的余晖穿过门窗,留下她的身影——

凌晨晕黄的灯光下,我还赖在床上,抓紧着被单,可以看到她的倒影在板墙在锌板屋顶上晃动。

很多很多年前的事了,她常说,她的一个儿子有洁癖,不论谁送来的食物都不会动,只吃她煮的。她儿子想吃的,她都会自己煮,自己做。她卤鸭,她烧鸡,她煮饭菜,她裹粽子,她熬甜汤,她蒸年糕,她做红桃粿——

后来,她的手脚都不自主的颤抖,提不了重物,也干不了细活,就再也没有心思进厨房了。她只想窝在她的舒适圈子里,不多话,对着电视,看了,又好像没看。

她再也没有脾气,像泄了气的气球,褶皱的脸庞看不到任何表情,空荡荡的眼眸,找不着任何光彩,只能把自己塞在躺椅里。我确实读不到她心里的对白,也或许,压根儿,我未曾尝试去细读她藏在心里的抑郁。

我在房里,她在厅里,空荡荡的屋子里,各自守着各自的肃穆。

她年轻时的刚烈与倔强已磨灭殆尽,记忆中,那些簌簌的泪水也流进了历史,再也不哭不闹。我是心疼她的,却又无力为她撑开保护伞,只能默默陪在她身边,跟着流泪!

一次激烈的争吵之后,男人扇了她重重的一巴掌,她泪流满面地重复着:你打我,你打我!我只能瑟缩在一个角落里,你打我,你打我,打在她脸上,也同时打在我心上。她夺门而出,男人没有追出去,他的那个形象遂切段了我和他的缘,我讨厌他,我和他能有的对白寥寥可数。

男人爱赌,往往把钱都输空了,第二天出档进货的钱都没了,赊借都无门,一家大小的生计如何了得,争吵于是就司空见惯了。

我后来在屋后漆黑幽暗的红毛丹树下找到了她,我看不到她的脸,但我知道她还在流泪,我不懂要说什么,只唤了她一声,我仿佛听到泪又簌簌而下。

她一直都没有走远,即使走远了,也总在太阳下山之前回来,然后第一时间进了厨房,嗷嗷待哺,梯级般的孩子好像无形的一条粗麻绳,把她的手脚都绑得牢牢的,其他的,也只能逆来顺受,咬紧牙关,奋力地撑过去。

矮矮的个子,她却一蹬就上了自行车,好像踩着了,又好像没踩完,自行车还是碾过沙砾土坑,登登登地跟着她去了。

她一早就推着车子,在门外候着,天蒙蒙亮,树的影子拢得四周都黑压压的,她重复地喊着,快呀,快呀,声音划破黑暗的氛围,载送孩子上学后,自己再到工厂剪胶片,一拼剪去多年来欠债,无本出档的争吵摩擦。神的是,她打完东家,还可以打西家,甚至在午休的时候,又回到学校把放学了的孩子载回家。到最后, 她连厂里单身主管们的衣服都收回来洗涤熨烫,整理得服服帖帖整整齐齐地放进袋子里送回去。

她和他的自行车,成了我年少时一幅淳朴乡居水彩画,时间到了,总要在门口,翘首盼望。她腿短,够不着地,接进家门时,她就已跳下车,抓着车把,跟着还在滑行的车子,跑几步,才制止了自行车,停好。

她就是个要强的人,不喊疼不叫痛,从车上跌下了好几次,擦破手擦破膝盖,清水洗一洗,涂上蓝药水黄药水之类的,家里有的,就用上,常见的是青草油,抹上去起初一阵清凉,可紧接着的是一种渗入肌肤,异物侵入,腐蚀性的刺痛,叫人呼爹喊娘的。她或有小呼一声,咬咬牙,强忍过去了。

感冒咳嗽头晕发烧诸如此类的小毛病,她抓两颗班纳度,开水一灌,蒙头一觉,明天一样爬起来,洗衣烧饭工作到日落。

那几天,我确实听到她在咳,有几声没几声,然后似乎睡着了,像习以为常的小毛病,生活就一如既往,她看她的电视,我听我的歌,再平淡不过的生活。一日三餐,洗衣拖地,机器一般,周而复始。

有时,我拖过的地,她推着助行器走过,那刚抹好的留下两道长长的黑色的轨迹,我没好气,我刚拖的地,又脏了,一次两次,发了脾气之后,才发现是助行器的小轮子脏了,唯有急急忙忙把那两个小轮子清洗一番,可那发出去的气,已来不及收回了,我读到了她的委屈,那不发一语的神伤,让人揪心。

憨憨吃天公!她常说的,不辩不争,傻人自有天公照顾,自有傻福。

或许天公真的一直眷顾着她,家境好转之后,我甚少看到她喊价的,人家说多少,她就付多少,赚人家的,理所当然也该让人赚。她的逻辑,谁也改不了的生活态度,从她忙碌持家的那些年开始,已经生了根。

过年过节,她会办好多祭品,拜个满天神佛,我很少过问,而那是她心灵的寄托,天公不也保佑了她大半辈子吗?其实,我心里有数,即使不同意她过于丰盛的祭祀,她一样不会听任何反对的声音,她还是她,在她能力的范围内,做她自己认为是对的事。她以前的强悍,像一只保护小鸡的母鸡,奋不顾身地和来叼食的老鹰搏斗;而她如今的强悍,却灌注进了生活的琐琐碎碎里。说到重点了,她就一脸的倔强,不再说话,就冷冷的看着你,把你看走!

后来啊,我才发觉那些祭祀后留下来的祭品,诸如糕粿馒头之类的食物,摆了满满一个雪柜,而那些三牲菜贩之类的呢?吃得完吗 ?

活该有事吧,有天,我把车停到了后巷去,甫下车,就看到柏油地上满布的饭粒,还有滚到一边的红龟。她喂鸽子了,鸽群来来去去的,有的就停栖在我房间的窗棂边,咕咕,咕咕地叫。

你知道那鸽子粪有多毒吗?

她就是不搭腔,径自做她的事,留你自个儿讲不上话来,气都弹回来了。

怎么可以这么浪费?怎么无端要把鸽子引来呢?我仿佛是对着空气说话似的,都没有回音。过些日子,我没在留意了, 那后巷又有撒了一地的饭粒,包子,糕粿;鸽子有的在那儿啄食,有的停在屋檐,咕咕,咕咕地叫。

那些鸽子不知从哪里来,时间到了,自然就会出现,仿佛知道她一直都在,回来看她了。即使各种疼痛叫她没了心思,懒懒的,什么都提不起劲来的时候,那些鸽子三不五时地出现,在屋后咕咕,咕咕地唤她。

我进厨房之后,三餐都准备得刚刚好,那天吃完,尽量不留剩菜剩饭的,偶尔留了,也在隔天热了吃完。可有一天,我又发现屋后有倒在地上的残羹剩饭,不消说,那是邻居的杰作了,心想,下回见到是哪个邻居,得请他倒回他自个儿的屋后边。那,思绪的反射,这一路来,应该也不是她一人在喂鸽子吧?

屋后的鸽子或许还喧闹着,而厅里,确实只剩下了她一人。男人走后,她就很少说话,她不爱和邻居东家长西家短的,宁愿窝在电视前面,看几眼,打个盹,日子在无声中流逝。

直到有天,妹妹带着孙子来访,我刚好从外面回来,发现她的喜悦,有说有笑的,厅里的气氛忽然没了压迫感,仿佛阴霾都消散了,一片晴朗,和风轻拂,蓝天白云了!而每个晴天的背后,却又有另一个阴翳在酝酿,妹妹回家前,小声对我说,她说啊,你都不跟她说话,整天躲在房里。

原来,她逐渐失去表情的脸是被寂寞捆绑,被委屈雕琢。

他都不跟我说话的!不带情感起伏,轻描淡写的一句话,却锋利如刀,划过心扉。我甚至不需要看到渗出的鲜血,痛,已经爬上脑神经的末梢。她仿若无波的心湖里,哪怕一个小石子,也将漾出一圈又一圈的涟漪,一圈未完,一圈又漾开了。

妈,吃饭了!

吃饭了,妈!(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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