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前看房子,婉怡都找那些高楼。想像中高楼的单位不会淹水,尽管也有例外,比如水可能从排水孔里倒灌,但毕竟这种事不常见。老胡说他都可以,细节方面他没太多要求,就像他对待大多数事情一样,只要能用、价格合适就行。
于是他们买了这间位于15楼的单位。首付百分之十,贷款30年。搬进新家的第一天,婉怡在阳台上张望许久。老胡调侃她神经质,明明已经在网络地图上确认过附近没有河流,她这是“一朝遭水灾,十年怕河流”。他说:“又不是所有河都会泛滥,以前你家只是比较倒霉。”婉怡看了差不多一小时才回屋帮忙收拾。老胡就是这样,有时嘴巴有点毒,可他不会逼婉怡做事,所以还能忍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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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场水灾让婉怡熟悉的事物一下全变了样。喜欢的沙发泡坏了。期待了一星期的零食被冲走了。电视进了水,卡通片也没得看了。其实要说“一下”全变了样可能不太准确。毁坏至少经历了几个小时,或更长的时间,婉怡不太确定。发生水灾那年她才9岁,还在忙着尽自己所能找些乐子,要过段时间才会回过神来,发现事情已经朝更差的方向前进。
婉怡记得自己坐在大水盆里,在客厅里,和电视机和沙发一起在肮脏的污泥水里漂浮。劣质的三夹板柜子斜在墙角,被泡发了,有几个柜门已经脱落,不知漂哪里去了。水位没有继续上升,也没有下降。母亲在厨房里大喊,让婉怡不要玩了赶紧回二楼。父亲在楼上休息,母亲在水里露出肩膀和双臂,摸索寻找还能挽救的东西。婉怡和妹妹吵架胜了,获得优先使用水盆小船的权利。时间宝贵,婉怡没有搭理母亲,她在欣赏水盆划过泛起的涟漪。一圈圈的水纹推挤着前进,撞到东西反弹,又制造出新的涟漪。婉怡绷紧肌肉好让水盆不再晃动,想知道水面什么时候归于平静,直到妹妹大哭,母亲气急败坏地走来,激起更多涟漪,使水面看起来十分混乱。
水灾后为了搬家和购买新家具电器,家里欠下一笔债。婉怡不知道具体数额是多少,那时她对钱的概念很模糊,只能从父母的反应猜测是笔沉重的债务。父亲每天工作到很晚,母亲也开始外出帮人打扫。家里一下子变得安静许多。有时候一两天都没听见他们说话,婉怡猜想他们会不会在自己看不见的地方偷偷说,尽管这个猜想没有任何依据。长大后婉怡才发现,她的童年似乎在水灾之后戛然而止。父母忙碌,孩子们必须帮着承担家务。婉怡年纪比较大,被分配煮饭,妹妹负责洗厕所。她常一边切菜一边宽慰自己,说自己以后会成为好母亲。她不止一次想,如果水灾没有发生,或者发生水灾时他们成功挽救大部分家具电器,会怎么样?
转眼间,婉怡和老胡已在这间15楼的单位里住了3年。两人自己搬出来后,婉怡自动负责一日三餐,反正她从小练习,早已驾轻就熟。居民楼旁边就是菜市场,婉怡是那里的常客。这天在鸡肉摊前,她犯了难。要买几片鸡胸肉呢?得看老胡今天加不加班。如果不加班,就煎两片鸡排。如果加班,只用一片就能做一锅鸡肉粥,等老胡回来就能吃到比较清淡的晚餐。
把鸡肉交给摊位员工时,婉怡第一次注意到外劳小哥有双明亮的眼睛。小哥把称好重量的鸡胸肉交给婉怡,她礼貌道谢。左右没有其他客人,小哥问:“Masak apa?”婉怡接招:“Chicken chop。 ”
小哥竖起大拇指,不是因为鸡排,而是因为婉怡利落的回答。离开鸡肉摊,婉怡在想,说不定卖鸡肉的工作挺无聊。切肉、摆放、冲洗血水、称重、装袋、贴上价钱。卖多少与小哥无关,赚钱不赚钱是老板的事,他只负责把切好的鸡肉放到客人面前。外劳小哥晚上会不会梦见切鸡肉?就像自己经常梦到写代码一样。border: 10px,不,客户说要更粗,非常粗,才能强调这里的重点。border: 30px,厚得像一堵墙。醒来时婉怡莫名烦躁。字那么细,边框为什么要这么厚?直到闹钟响,她才不得不起身准备上班。
婉怡突然想跟外劳小哥分享这个梦。并非因为对方长得好看,她想多跟他说话,而是她觉得小哥如果梦见过切鸡肉,那他应该能理解她想说的意思。要跟他解释这个梦,就必须说起自己程序员的工作。程序员的马来语怎么说?婉怡一边挑选灯笼椒一边想。一会儿还要买几粒马铃薯,还有家里的洋葱也快用完了。
老胡终于回了信息:今天加班。
早知道只买一片鸡胸肉。现在来不及了,不过没关系,剩下的鸡胸肉可以先腌起来。
为了不让晚餐无聊,婉怡天天看各种烹饪的教学视频,变着花样给老胡做菜。搬出去住的头一年,老胡天天得意地说自己娶了个贤妻良母,然后两人在60平米的小屋里隔着餐桌冲对方微笑。老胡偶尔会称赞菜肴好吃,不过即便婉怡的新菜肴失败,他也会安静地吃完。婉怡觉得就这样一直继续也挺好。她每天挑战不同的菜肴,然后听听老胡的评价(如果他愿意给的话)。
晚上,加班回来的老胡边吃饭边用手机听新闻。“统计局预测大马将在2030年成为老龄化国家。我国退休人士每月平均可领公积金不足以应付退休后的开销,老年人陷入贫穷的风险较高。人口老化是全球趋势……”
“下一则新闻,警方逮捕两名年龄40岁和35岁的男子。两人涉嫌于今年8月合谋杀死老父亲……”
婉怡不喜欢听新闻。新闻总是提醒她这世界既混乱又残酷。要是有个孩子就好了。那样她会忙于照顾小孩,没空理会这些令人沮丧的事。婉怡一直认为生儿育女像生老病死,都是人生必经的过程。但老胡说他无法忍受和一个不讲道理的生物共处一室,即使只有几年也不行。
乘广告时间,婉怡试探着说:“其实有孩子也挺好的。虽然前几年可能比较麻烦,但长大就懂事了……”
老胡皱眉,就像他看见不喜欢的人一样。“你怎么保证他长大一定懂事?不说懂事是不是好事,更重要的是我们没钱也没时间。”
他的语气暗示对话到此结束。今天老胡看起来很疲惫,他不想说话时婉怡从不逼他。吃完饭老胡像往常一样待在书房里,婉怡坐在床上刷连续剧。半夜12点,老胡准时回到睡房,两人互道晚安,祥和地睡去。一切都严丝合缝的完美,形成一种坚固的、令人安心的规律。
久未联系的朋友给婉怡发来信息,问她“最近如何?”婉怡不想抱怨工作,又实在想不起有什么新鲜事,只好回一句,挺好的。几个寡淡的来回,对话就结束了。婉怡捧着手机,心想,总不能跟朋友说最近公司附近的地铁站,站台末端最后一根柱子旁的空广告灯箱亮了。这算什么事?但这是近期发生在婉怡身上最新鲜的事了。
那个广告灯箱因为位置偏僻,一向乏人问津,婉怡从没看过它亮。它前面就是婉怡为自己选定的等车地点。不仅因为这节车厢通常人比较少,还因为下车后这个位置最靠近电梯。站台上多数人低头看手机,但婉怡觉得这样对颈椎不好,所以她常望着那空广告灯箱发呆,想想它背后的电路、想想今天晚上煮什么。自从那广告牌亮了,婉怡好几天都盯着那色彩斑斓的广告,上面写着:Bid adieu to food spoilage! Smart Cooling Technology & Food Freshness Guaranteed!
一则冰箱广告。Adieu大概是告别的意思。为什么不用Goodbye?写广告文案的人难道想用比较少见的字眼来吸引人的注意?好几天,只要站在那广告牌前面婉怡就疑惑。Adieu怎么念?阿丢?听起来不太好。老胡可能知道正确念法,毕竟他在公司和同事都说英语。和老胡说话时顺便问他就行了。然后车来了,她便把这事忘了。婉怡完全可以上网找答案,但她没有。当念头来时,总有些巧合阻止她,比如地铁来了、拿着东西空不出手、新信息刚好弹出来等。
年底,那广告撤掉了,原位又剩一个空灯箱,婉怡终于想起问老胡。老胡说念Uh-dyoo。婉怡很满意,听起来比“阿丢”优雅。她把想法跟老胡说了,他不置可否,没有对她这个突然出现的问题表示好奇。婉怡倒是自己突然疑惑,为什么这个广告上看见的词会反复出现?
想买新的冰箱。
婉怡一个激灵,这就是原因。想买新的冰箱。家里的旧冰箱是前屋主留下的,会发出噪音,冷冻库也不够冷了。婉怡记得她上次丢掉了发臭的肉,想好的菜单也必须临时变更。她坚定地对自己说:虽然大多时候肉没有坏,那是因为它们还新鲜,但坏掉的情况确实有发生。
“买冰箱?有必要吗?”老胡问。
“有。冷冻库不冷了。”
婚前老胡说,结了婚两人的财产就视为共有,大笔花销需要两人都同意才行。婉怡觉得有道理,欣然同意。(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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