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也许应该仔细看看伍迪·艾伦的眼睛,虽然他那一头单薄的灰白头发看上去很有点自怜自艾,可他有一双特别清澈的眼睛,晶蓝晶蓝的,像一片善良的海洋,到现在他都已经八十多岁了,那眼睛看上去还是好像刚刚对世界充满好奇的少年,释放出满满的善意,一点杂念一丝欲望都没有,而作为一个被欧洲人公认为美国电影圈唯一的知识分子的伍迪·艾伦,他其实比谁都明白,通常在电影里面看不到的,那才叫做生活,那才称为人生,而日子和女人一样,太姣好太妩媚,其实都不太好,真的,一点都不太好。
是一场神秘的仪式吗?伍迪·艾伦偶尔会想念海。会想念一个人挣脱纽约的都会感,在没有人骚扰的午后,开车来到距离纽约最近的海滩,然后走进堤防边浓密的防风林。而风真大,真大,大得简直要将他整块头皮掀起来似的,也大得把他灰白的头发,吹得格外的心事重重。伍迪·艾伦老了,真的老了,老得不那么尖酸刻薄,也老得不那么剑拔弩张了,然后他找一个面向海水退潮的地方,扬开手帕铺在沙堆上坐了下来——他还是穿着拘谨的卡其色长裤,还是老老实实的将衬衫端端正正地塞进裤头里,还是看上去像个胆小的老是被家里的老婆欺负的老头子,甚至衣服,怎么说呢,也老是好像无精打采的,没有人替他笔挺地熨直,而且有时候,他的神情有点忧伤有点落寞,有点像个过气的文艺片小生,把优柔寡断的自己遗落在老土的剧情里;有时候,他可能真的累了吧,于是索性躺下来小睡一阵;也有时候,他什么也不做,光坐着,坐到夕阳都快被他坐老了,这才背转身走进林子里,匆匆忙忙撒了一把野尿,然后折回头,抽起铺在沙滩上的手帕,用力扬干净手帕上的砂砾,急急循着原路,带着千帆过尽的沧桑,步履蹒跚地离开长长、长长的沙滩,把车开回灯火阑珊的纽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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懦弱而自私,渴望被爱燃烧又自命清高
伍迪·艾伦是寂寞的。而他的寂寞是纽约的。而我,我没有到过纽约。没有到过纽约一直是我最耿耿于怀的一件事——今年春天,在纽约住了30年的朋友传了张他家院子里铺满一层厚厚白雪的照片过来,然后说,“买张机票就行,带你跑。”我读了之后,笑着按熄了电话躺回床上,夜有点深了,但那个晚上我睡得特别好。我想我必须承认,我对纽约一直有着某种程度的向往。向往纽约的躁动和不安,也向往纽约的繁华和落寞。纽约可以是让一个人安身立命的城市,也可以是让一个人粉身碎骨的城市。就好像我坐在电影院里,静静地看着伍迪·艾伦镜头下的纽约,永远都是那么的热闹,那么的炽热;但也永远都是那么的荒芜,那么的寒凉,而那日光明媚节奏欢快的曼哈顿街景,你应该也懂,背后其实隐藏着极其深邃的忧伤和惆怅。在纽约,他们说,你必须经历过好一些明明张开口却一个字也说不上来的什么,最终才能够在饱受挫折之后才明白下来,那一些已经不想再去说明的什么,其实正好是纽约教会你的——你想像的世界,往往不是你见到的那个样子。尤其是纽约。我想起伍迪·艾伦曾经说过,“没有恐惧,你根本无法生存”,而即便纽约是为他度身订造的城市,在某程度上,依旧是个让他战战兢兢的城市,就好像我们每个人谁不都一样呢,我们对自己生活的城市总有着特别矛盾的爱恨交织,爱它的特质,又恨它的特质里面充满咬啮人心的沙石。我想起高行健说过的,生活得简单其实并不如你想像的简单,很多时候,“失去了图像,便失去了空间,失去了音响,便失去了语言”,特别是当你是个所谓的艺术工作者,是个需要你的作品替你发声的人,你恐怕要到很后很后来才渐渐看得明白,伍迪·艾伦拍出来的电影,都是影射所谓纽约知识分子的“金玉其外,败絮其中”,他们的破败和萎缩,真实得那么让人震惊,也真实得那么让人难以置信,而他们的精致,原来是背面被虱子咬破了无数个破洞的精致——我想起《蓝色茉莉》一下飞机就装腔作势妄想寄生上流的Cate Blanchett,她的虚伪,是所有纽约客厚厚地把虚张的声势涂在脸上防晒的正当行为。但我喜欢一幕在伍迪·艾伦电影里头来来去去,经常交替着出现的经典场面,一对在爱情还没有成型之前互相猜测的男女,在弥漫着雾气的布鲁克林大桥边的椅子上坐下来,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各自孵在心里的心事,聊着聊着,当爱情渐渐有了些眉目,那男的——常常是伍迪·艾伦本人,总在关键时刻忽然急急忙忙地想要转身退出,并且说,“那是不对的,当你发现开始爱上我的时候,我们一定有某些地方出了差错”——包装精致的利己主义者,是伍迪·艾伦电影里男主角们的特质,更是所有知识分子最善于隐藏的特质。他们懦弱而自私,他们渴望被爱燃烧但又自命清高,并且,他们会千方百计寻找各种不同的理由和方式,来捍卫自己的自由和孤独,而伍迪·艾伦在电影里创造的世界,从来改变不了这个世界——因此伍迪·艾伦曾经嗫嗫嚅嚅,抱歉地说:我人生的一大遗憾是,我不是别人,我是艾伦,伍迪·艾伦,我没有办法给你们更多——但这又什么关系呢,我一直很想对伍迪·艾伦喊的一句话是,你到底在说什么?你可以再大声一些么,密斯特伍迪·艾伦?你遗憾些什么?谁稀罕你是不是哈利波特?谁在乎你是不是被狐狸驯养的小王子?我喜欢伍迪·艾伦,就是喜欢他的懦弱他的自私,以及他面对爱情时有着知识分子的包袱却没有码头工人把什么都扛起来的气魄,而这些不都是活生生的把每一个人拼贴起来最真实的人性吗,我们当中,谁也不是天使,我们都有不被看见的千疮和百孔,他又凭什么需要抱歉呢?而且时间久了,我们面朝大海坐下来,春暖花开的日子离我们已经越来越远,但所有的生活的爱情的风浪,我们叹了一口气,因为我们都知道,这一些其实渐渐的都能轻轻的被抹平被平息。
灰白头发下,清澈如少年的眼睛
但作为一个矮个子的犹太人,我忍不住好奇,伍迪·艾伦浑然天成的幽默感到底从哪来?很明显他的童年并不如大家想像中过得那么快乐。父亲性格懒散,赚得不多,家里总是要省着过日子,而有忧郁症倾向的母亲得通过严厉的纪律把家里打理得无微不至,并且还时时刻刻忧虑着所有和钱有关的烦恼。我记得伍迪·艾伦淡淡地说,他和父亲的缘分不深,父子之间的感情很生分,有一次我在他的访问里读到他的遗憾,他说,“父亲甚至没有教会我怎么刮胡须,在我刚发育的青春期,是一位素昧平生的德士司机教会了我怎么刮胡须。”这也是为什么,伍迪·艾伦的自卑感打从他很小的时候就黏贴在他身上,如影随形,他说有一次有机会和英格玛伯格曼一起坐下来吃饭,那顿饭他吃得又兴奋又感动,但是又战战兢兢又局促不安,因为他始终觉得,他看上去就好像是帮人粉刷房屋的油漆匠坐在毕加索的旁边——两个人的距离太遥太远了,而他对英格玛伯格曼的钦佩,一直都是闷不吭声翻山越岭的钦佩。伍迪·艾伦曾经说过,“伯格曼是个天才,天才是没有办法被复制的。我们其实都希望可以重拍伯格曼的影片,任何一部都好,可我们明白,那根本是不可能的。”类似的话李安也说过。第一次看伯格曼导演的《处女泉》,李安事后形容那感觉时腼腆地说,“好像被夺走了处子之身。”而我们初初看伍迪·艾伦的电影,那感觉大致上也一样,他教会我们琼瑶的台湾三厅文艺片和亦舒的香港都会言情小说以外,其实爱情还有另外一个样貌,如果我们不介意鄙视自己,我们其实可以道貌岸然地辜负爱情——伍迪·艾伦可能不知道,他那喋喋不休陈述爱情的一系列纽约轻电影,其实已经在黝黑的电影院里,悄无声息地剥开我们的衣服,夺走了我们情感的处子之身。
而奇怪,我好像特别容易被有点神经质的人吸引,适当的神经质,几乎是每个艺术家的基本特质。伍迪·艾伦当然也是。他和小他15岁的养女结婚,外界看过去,就好像年长的猥琐的男性在剥削年轻的女性对爱情该有的憧憬和权力——因为从一开始,这就被当作是违反道德的乱伦恋情,而不是一场公平的男女爱情竞赛,虽然宋宜根本只是伍迪·艾伦的前女友米娅法罗和她的前夫领养的韩裔养女,而伍迪·艾伦根本连法律上也不被承认是宋宜的养父,他觉得委屈,不是因为他被社会误解了他对爱情和婚姻的虔诚,而是委屈自己在结婚之后,必须对爱情表现得更循规蹈矩,彻底剥削了他当导演的福利——失去和女演员在片场之外谈剧本说人生的乐趣。但结了婚之后,伍迪·艾伦说,他最大的收获是,“我再也不需要依赖精神病医生的治疗,摆脱了很多神经质的问题”,虽然他到现在还是不敢开车进隧道,还是害怕被困在狭小的空间里,并且不论是按规矩右上左下,或者随人潮登高或踱下,一见到楼梯,还是一样会让伍迪·艾伦害怕。另外,我其实想提醒你,你也许应该仔细看看伍迪·艾伦的眼睛,虽然他那一头单薄的灰白头发看上去很有点自怜自艾,可他有一双特别清澈的眼睛,晶蓝晶蓝的,像一片善良的海洋,到现在他都已经八十多岁了,那眼睛看上去还是好像刚刚对世界充满好奇的少年,释放出满满的善意,一点杂念一丝欲望都没有,而作为一个被欧洲人公认为美国电影圈唯一的知识分子的伍迪·艾伦,他其实比谁都明白,通常在电影里面看不到的,那才叫做生活,那才称为人生,而日子和女人一样,太姣好太妩媚,其实都不太好,真的,一点都不太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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