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子的父亲一直特别疼爱这个自小就锋芒毕露的孩子,喜欢海子宽阔的脸颊,喜欢他圆圆的头颅和善解人意的笑容,并且海子和他一样,懂得刻苦,也可以耐劳,每次说起海子小时候的模样,他脸上的表情才有一点点的朝阳,只是对于海子的自杀,他由始至终抿着嘴,只肯回答3个字:“不理解”。
天冷下来了。海子的母亲在屋里架起了火桶,给两只不太灵光的腿取取暖。而宛如千军万马的雨,噼噼啪啪地打在屋檐上,下得又凶猛又壮烈,倒是屋里,一贯的荒凉、晦暗、凄清,安静得像一座坟墓。她从床边摸出一本《海子的诗》,那诗集1995年由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并且看得出来,因为时常翻阅,卷边全都乌黑一片,每一页纸张都软绵绵的,像个温驯的孩子,老是喜欢赖在母亲膝前。而海子的母亲,当时已经75岁的老母亲,半眯着眼,乡音浓稠,先是开始朗读开篇的那首〈阿尔的太阳〉,读得很慢很认真,也读得很吃力,常常要停下来,辨认字词,甚至遇上好些读不懂的生僻字,还小心翼翼地在旁边标注了简单的同音字,她说,“以前不知道他到底在写些什么,后来他出事了,大家都在谈论他纪念他,我才开始念他的诗”,接着她又垂下眼睛往下念,念海子最出名的那一首,当中有一段——“从明天起,做一个幸福的人,喂马,劈柴,周游世界,从明天起,关心粮食和蔬菜,我有一所房子,面朝大海,春暖花开”。海子的母亲禁不住顿了一顿,抬起头来,望了一望空洞洞的房子,到现在她其实还想不通,想不通海子这孩子有什么不开心的?为什么不跟她商量商量就赌气撒手而去?为什么不跟平时那样,顶多只是和生活闹闹意气,气一消就什么都过去了?她长长地叹了一口气,最后她还念了一首〈给母亲〉——里面有一句,显然是海子写给她的,“母亲老了,垂下白发,您去休息吧”。她抬起眼,平静地说,“他让我去休息,可他现在永远休息了,而我还在人世”,语气那么平静,那么安详,没有一点泪意,而我读到这里,眼睛已经一片烟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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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死亡有种接近迷幻的向往
——海子离开的时候还是个孩子。像一只刚出生没多久,还未来得及将身子舔舐干净的牛犊。3月下旬,天气刚刚暖和了些,那些花儿正舒展着懒腰,都还没约好一齐盛装出场,海子就走了。海子给自己选了一个望得见海的河北山海关,靠山望海,春暖花开,这样的铺陈跟他过往写诗的手法一样,喜欢在意境里悄悄埋下一颗秘密的种子,终归有一天,这颗秘密的种子会爆裂开来,终归有一天,海子相信,有个和他一样,年轻得没有见识过岁月的苍涛瘴雾的孩子会明白——生命的满目疮痍,其实从一开始就露出了端倪。然后他只留下一句话就躺了下来,躺在山海关的火车慢行道上,他说,我的死和任何人无关。而在这之前,听说他幻听,老听见有人不断在他耳边喋喋地呱噪,尽说些他不中听的话,笑他蠢钝骂他迂腐,并且嘲讽他写的诗不够饱满不合时宜;也听说,他心里老放不下初恋的那个女孩儿,千山万水巴巴地去见上一面,对方见了他,不发一言,端给他的是一盆冰冰凉凉的冷漠,对他说,你不应该再来,他听了,呆立在现场,久久回不过身来,然后不发一言转身离开,而他的那一个转身,谁也没有想到,其实促成了一页遗嘱的完成——于是当海子听见由远至近的火车轰隆轰隆,他不慌不忙地调整了一个比较舒适的姿势,并且把外套脱下叠好,下面还垫着他经常随身背着的书包,他身上穿的,正是那件曾经被校领导批评太过花哨的红色毛衣,然后他神情有一丝神秘的愉悦,眯着眼睛躺了下去——那天的天气,是典型的3月天,阳光淡淡的,不怎么刺眼,也不怎么啄人,海子知道,只要他闭上眼睛,世界就会慢慢的、慢慢的安静下来。海子怕嘈,怕嘈。
而海子死的时候才25岁。死亡对海子来说,不过是无数次的编剧和彩排之后的正式演出,他对死亡,从一开始就有一种接近迷幻的向往,他有一次对身边一同写诗的朋友说,“我前一晚差点将自己干掉,只是刚巧望出屋外,下雪了,大地一片白茫茫的,真漂亮,所以我又暂且留了下来。”而且我记得海子跟他的诗人朋友曾经像讨论一首长诗的节奏一样,讨论过种种死亡的可行性,海子说,“最体面的死法是从飞机上往下跳,上吊方便是方便,但太难看了”——因此死亡对海子来说,是一种意境上的追求,是一首一直都在酝酿和修葺当中的诗,早晚是要实现的。
父母是最忠诚的看守者
我后来来来回回看着海子留下来的照片,他的长相没有顾城清秀,个子特别矮小,比随他之后的3个弟弟都要矮小,并没有遗传他父亲硬朗的外貌,长得一点都不像父亲。海子的父亲查正全,即使老了,也还是老得苍捍挺拔,那一脸的坚毅和倔强,从来没有在岁月面前动摇过,而海子离开之后,依然和妻子操采菊住在海子那间“历史的房子”——那间写满海子成长历史的房子。而且因为那是海子的故居,所以老有不同的访客远道而来,有些因为好奇,有些真的是红着眼睛,真正思念和仰慕海子的诗友和读者,于是海子的父亲就打开房子让大家进去参观,常常,海子的父亲看上去就好像纪念馆的管理员,尽忠职守,不落爱憎,只是没有人知道,每一次把海子的房间打开,房间就会散发出永远不会消失也永远改变不了的属于海子的气味,而海子的父亲只能静静地坐着,在那气味中感受着也幻想着海子并没有离去,他只是到城里念书去了,学校一放暑假就要回来的,回来家里的豆腐店帮忙照应——后来海子的父亲说,他前前后后,总共把这房子修了8回,村子里再也找不到比他们家还要气派还要敞亮的房子了,“不修咋行呢?不断有人来看,我总不能让房子破破烂烂的,让人笑话。”还好翻修房子的经费,都是从海子诗集的版权费里挪出来的,海子的父亲一直特别疼爱这个自小就锋芒毕露的孩子,喜欢海子宽阔的脸颊,喜欢他圆圆的头颅和善解人意的笑容,并且海子和他一样,懂得刻苦,也可以耐劳,每次说起海子小时候的模样,他脸上的表情才有一点点的朝阳,只是对于海子的自杀,他由始至终抿着嘴,只肯回答3个字:“不理解”。一句话就切断了往下谈的意思。而过去这么多年,他和妻子一直守着门外挂着“海子故居”偌大一块牌匾的房子,里面都是海子留下的零零碎碎但窗明几净的回忆,他们对海子的思念和公众对海子的怀念,在这屋子里常常被区隔开来,但又常常被结合在一起,你永远不会理解一个孩子提早结束自己生命的父母,他们像磁带屡屡被卡在岁月的唱机里而歌声咿咿呀呀被扭曲的悲怆——诗人走了,但哀伤没有,哀伤长长久久留了下来,而人一走,他所有的私人情感就被摊开来变成了大家的,大家在他生活过的地方和他写过的诗句里翻箱倒柜,企图找到他自杀的蛛丝马迹——正如查正全所说,每次有人来探访,海子住过的房间一被打开来,他就好像又被推回记忆的事发现场,那曾经悲欣交集的片段统统被召唤回来,所有窝心的锥心的都在心里面一次又一次地被汆烫,直至他开始在哀伤中麻木,并且在麻木中开始怀疑,海子在死亡里活着,而他却在海子的死亡里死去了好多好多回。至于海子的母亲,每次收拾海子的遗物总是特别开心,斑驳的小皮箱,蓝格子床单,尤其有一只嫩黄色的绒毛小狗特会逗她笑,笑海子是个长不大的孩子,“老大不小的年纪了,还玩猫啊狗啊这些绒毛玩具”,笑完之后又安静下来,一脸忧戚,然后隔了好一会才说,“可惜东西在,人却看不见了。”
后来海子的墓碑建立在查湾村北的一座坟岗,那时候白发苍苍的父母从海子的老家安徽去到北京把海子的骨灰领回家,可是按照查湾的习俗,年轻的自杀者——他们统称为“提前归来者”,都不能够立即下葬,必须暂时安置在临时建起来的墓穴,要隔3年,海子的骨灰才能正式入土。而海子的父亲和他的大弟弟前后花了整整两年的时间,给海子仔细地修建墓碑,虽然没有面朝大海,但毕竟春暖的时候看得见花开,并且还立了块巨大的花岗岩作为墓碑,上面简单地写着“海子墓”,在小小的山岗上,独树一帜,彰显出诗人苍茫的气派。而因为死亡定格了传奇,海子到现在还像个孩子似的,在我们的想像中欢快地奔跑着跳跃着舞动着,那姿态就和他写的诗一样,干干净净的,清清白白的,在天空里飞翔,在麦田里叉腰,当时那些琅珰作响的快乐都还没有被岁月偷走,而心疼他的大人,都忍不住想伸出手把他揽过来,对他说——海子别跑,海子过来,海子到我怀里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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