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年,春节刚过,沈从文刚刚结婚,婚姻就触了礁,竟爱上了仰慕他的读者,一个长得比他妻子张兆和还要漂亮的家庭教师高青子,沈从文于是愁眉深锁地冒着寒风去找林徽因,要林徽因给他的爱情把脉开方……
倒是这话,我是乐意记下来的。记下来将来提点我自己。沈从文临终之时,凄然一笑,只留下一句,“我对这个世界没有什么好说的”——这话说得真好。仿佛什么都没说,但其实已经把一生都说满了。就好像幕徐徐落下,曲终人散,剧院外头如注的豪雨已经停歇,不知哪位粗心的观众匆匆落下的一把油纸伞,正搁在座位边上,孤伶伶的,可谁也不会去追究这把伞的身世,只把它当作戏演完了之后忘记收进后台的一件道具。沈从文也一样。从那个时代穿过来的人,现在转过头回望,谁不都只是装点了那个时代的一件小道具?我从不刻意去记得沈从文的名字是不是一连两年都出现在诺贝尔文学奖的候选人终审名单当中;也不刻意去求证诺贝尔文学奖的终身评委员马悦然是不是说过:“如果不是沈从文逝世,中国早24年就把这个奖拿回来了。”我只记得,林徽因比沈从文早离开人世32年,那时候她躺在病榻上,还时常跟人谈起《边城》,感慨地说,“这才叫做小说”——而她撒手大去之际,口里轮番悬着的几个名字,其中一个是沈从文。沈从文是懂得爱的,是他教会了我:克制,其实也是爱的一种。而且比爱矜持。而且比爱恒久。所以我一直没有忘记沈从文说过,“只有林徽因,才是《边城》最好的读者”。她读懂了《边城》,更读懂了沈从文。因此我始终相信,沈从文心里是藏过林徽因的。但那份压抑着不准它疯长的情愫,既如兄妹,又如知己,到头来也就只能到喜欢为止。这也是为什么,沈从文每次听到别人对他说起林徽因如何欣赏他的才情,如何喜欢他的作品,就内心一阵窃喜,高兴得把眼睛都给笑弯了,仿佛赢得了林徽因的喜爱,就等于赢得了全世界,得不得到诺贝尔奖又算得了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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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来吧,沈从文都80出了,去世前3年,出版社打算重新推出林徽因诗集,内封上的书名,正是沈从文的字迹——沈从文一生不肯在人前落下的爱的痕迹,终于在他留给林徽因的最后一行字,一撇一捺,轻轻地泄露了出去。后来有一年,我在北京前门南大街一家书店漫不经心地读林徽因的诗集,里面有一首,她依稀是这么写的,“我永从你中间经过,但我们彼此交错,并未彼此留难”——不知道为什么,电光火石,我乍然看见沈从文年轻时穿着蓝毛葛的夹袍,挂一副圆形眼镜腼腆腆的,一张乡下人憨直的笑脸在诗句里一闪即过,而竟然不是徐志摩,不是徐志摩——虽然我知道,浪漫成性的徐志摩,第一次见到沈从文,就忍不住在他面前朗读写给林徽因的情诗,甚至明明自己已经结了婚,还明目张胆地对林徽因展开追求,还怂恿沈从文把他对林徽因的爱写进小说里。沈从文是一个只在凤凰县念过几年书,文化程度低下的湘西人,恐怕不容易理解像徐志摩和林徽因,还有梁思成和胡适,他们这些喝过洋水散步过塞纳河也甘心在康桥做一条水草的知识分子,对爱情的开放,原来可以任意妄为到这种地步。
可既然是才子,难免特别多情。有一年,春节刚过,沈从文刚刚结婚,婚姻就触了礁,竟爱上了仰慕他的读者,一个长得比他妻子张兆和还要漂亮的家庭教师高青子,沈从文于是愁眉深锁地冒着寒风去找林徽因,要林徽因给他的爱情把脉开方——林徽因见了满脸忧愁的沈从文,竟泛起母性的怜爱,可沈从文的妻子张兆和偏偏也是她喜欢的人,当时夫妻俩在北平中山公园的水榭结婚,没有仪式,没有主婚人,也没有证婚人,即便是婚房也只有空溜溜的四面墙壁,没有任何新婚的摆设,就只有床上罩了一张手工精制的锦缎,上面绣着喜气腾腾的百子图,那还是林徽因和梁思成专程给他们送的,这才多少添了点新婚的气氛——因此林徽因只得沉下脸,对沈从文又是低声叱责,又是好言劝诱,要沈从文悬崖勒马,不准把张兆和给气走。
但不管怎么样,林徽因和沈从文其实才是两个最相似的人,沈从文从林徽因身上看见最坦荡的他自己,林徽因也在沈从文身上发现自己的向往和压抑,因此他们总会在彼此交错的时光里相视一笑,疼惜对方就好像疼惜着自己,所以沈从文要是一发不可收拾地爱上林徽因,对我来说终究是合情合理的——你怎么能够阻止一个人爱他自己呢?
还好沈从文的婚外情只维持了8年。之后他为了迷信爱情而流失的理性,终于又回到身边。而张兆和之前在战争爆发的时候死活都不肯随沈从文到昆明,因为知道他和高青子的关系还没撇清撇净,现在沈从文落得形单影只,加上身体不好,她一时心软,才答应回来照顾。记忆之中,年轻时候沈从文追求三姐张兆和也着实费了一番心思,因为他俩怎么说都门不当户不对,张兆和是富商之女,骄横跋扈是免不了的,而沈从文则是为了要摆脱贫穷而跑去当兵的湘西客,两人的背景差距,犹如云泥,可沈从文坚持不断,一天一封情书,与其说张兆和后来渐渐喜欢上沈从文这个人,倒不如说张兆和最后慢慢爱上了沈从文的文字更为恰当。
就好像后来沈从文去世了,白发苍苍的张兆和把自己掩埋在沈从文留下来的书信和文稿之中,安静而哀伤地编撰沈从文的遗稿,半晌抬起头,发现岁月已经一声不响地靠拢过来,在她的眉目之间泛起好大一片雾霭,她这才丝丝点点,计算起她和沈从文的过去,惆怅地说,“过去不知道的,现在知道了;过去不明白了,现在明白了,原来我并不完全理解他,也不知道他和我相处的这一生,究竟是幸福还是不幸——”我看过张兆和年轻时的照片,皮肤简直就是我们现在流行的蜜糖色,笑容灿烂得像一只骄阳下准备启航的风帆,举止爽朗,风光明媚,是学校的校花,也是运动场上的健儿,曾经夺得女子全能第一名,男孩见了几乎没有不随在她背后溜溜地打转的。可后来她老了,神情憔悴了,但笑容还是一样的灿烂,我记得瑞典的汉学家倪尔思,来回北京好几趟,拜访晚年的沈从文,那时候沈老患上脑血栓,身体部分瘫痪,但思路还是十分清晰,对答诚恳而得体。沈老是个谦虚的人,即便他的作品在瑞典有一大票年轻读者在追读,但他依然客气的说,“我的文化程度连中学都没机会念上,跟那些放洋回来的新派作家是远远不敢相比的。”而且老爱说他的作品都只是习作,不够磅礴不够大气,登不上大雅之堂,可在我看来,沈从文的文字灼如丽天,节奏铮亮而明快,到现在读起来,也丝毫没有时代的隔膜感。而那时候,沈从文住在北京崇文门东大街的一座公寓,颤抖着声音,回答倪尔思的提问时说,“我对滥用权力特别厌恶,总是同情受到压迫的人。”眼泪随即就冒了上来,张兆和于是马上就将手轻轻地覆盖在他的手背上,让他感觉到被支持的力量——我忽然记起有一次在上海喝咖啡,广场上配合一场文化活动,播出一段陈冲朗诵日本诗人谷川俊太郎写的一首小诗,“活着,现在活着,是敢哭,是敢笑,是敢怒,是自由——”而现在回想起来,真正的活着,是我看见两个人的灵魂在依偎,是我看见张兆和的手温,全心全意地传到沈从文的身上,是一个人的心跳,跳到另一个人的身上。
而我喜欢张兆和,是喜欢她身上有股飒爽的英气,跟林徽因的精致秀气,甚至和高青子的色如春晓,毕竟是不同路数的。我看过张兆和代沈从文写给三联书店的信,字体真正好看,洒脱俊逸,跟少女时候的她几乎一个模样,她在信里询问起《沈从文文集》的样书,想确定出版社会给作者预留多少套?如果作者想多订若干送亲友,会否另给优待?印象之中,她用字谦虚诚恳,明明写的问的,都是琐琐碎碎的小事,但字里行间,隐约透露她不卑不亢的气质。还有一次,瑞典推出沈从文的短篇小说和散文选,书名取得也好,就叫作《孤独与水》,这两种生活形态,恰恰都是把沈从文的一生给架构起来的——适当的孤独,是维持尊严的一种方式;而把自己活得像水一样,亦刚亦柔,既可流散,也可攻击,随时顺应不同的俗世变化,其实才是一个人真正的本事。我特别喜欢封面设计上的四个中文字,那是张兆和的书法,柔中带劲,欲说还休,那字体看上去就像是一截浓缩的人生,让人想起沈从文从文革走来,被批判被劳改,一度因精神过度压抑而崩溃,好几次自戕未遂,以及沈从文曾经情深如海,借文字的澎湃,对张兆和诉说爱的辽阔,说他“一辈子走过许多地方的路,行过许多地方的桥,看过许多形状的云,喝过许多种类的酒,却只爱过一个正当最好年龄的人”。至少我们都记得,在沈从文的爱情最丰饶的时候,他遇上过日子正当翠绿的张兆和——写诗的人老了,走了,湮灭了;但诗里的少女永远不老,因为有时候爱情,一瞬就是一生,即便那一生,到后来很可能就只活成一个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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