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一派的父亲大多笨拙,不懂得如何把爱说出来,因此李健在心底对父亲的愧欠,是后来重新录制〈父亲〉那首歌的时候,决定加入一句,“我为你骄傲,当我谈起你的时候——
节目一录完李健就不见了。李健不见了。他拉起单杆行李箱,给自己放了一个长假。有多长?他瞪大眼睛,很严肃地用手比划着:“这么长,就这么长,就一条鲤鱼那么长——”我抬起头,多少有点儿惊讶,原来李健的幽默,是那么文质彬彬的幽默。而且我很快留意到李健的手掌,掌纹细乱如丝,像在手心抄满了密密麻麻的诗稿,这显然是一双一张开来就掉了满地都是故事的手。然后他转过身,头也不回地飞走了,飞到一个风刮得很大很大,大得他必须腾出一只手来按着头上就快被吹走的绒帽跟大自然较劲,根本没有多余的时间去眷恋红尘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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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健说,娱乐圈是个惊涛骇浪的江湖,越是站在风口浪尖的时候,越是要转身避它一避——避开被名利击沉他的音乐道德,避开被风光卷走他的文学修为。所以李健怎么会在乎排名输了给韩红或其他人呢?当歌手们被花团锦簇着的时候,李健总是悄悄离开现场,一个人,静静地坐在北京一座被拆迁后的胡同的门楼上,看着夕阳欲坠未坠,看着岁月支离破碎,他喜欢让自己掉入和现实脱离的恍惚感,我记得李健很认真的说过,“我喜欢当第二或第三,不习惯拿第一。”排在哪有多大事儿呢?音乐和人一样,只要气节壮阔,站在哪里都一样澎湃,站在哪里都像风吹过金黄色的麦浪,然后一只深蓝色的喜鹊低低飞过,啁啾欢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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偶尔吧,我静下来听李健的歌,他的悠然如诗固然美好,到后来却不是最重要的,而是他唱出来的,澄净恳切,总是尽量绕开华丽的词藻,恰巧映照了我对自己的鄙视,对自己的愧疚,以及对自己的欲说还休。人有时候难免会想念孤独。我猜李健也是。尤其是应对生活的求存技术已经被耗尽,剩下来的,只有给自己建构一座乌托邦的技术——一种专门提供幻想,让自己不至于因为不断的供给和输出而枯竭的技术。而李健的歌,更多时候,是一个声音的匣子,专门替我收藏时间的记忆,他每一个干净的音色,都是时间的莹烛,安静地伸出友善的臂膀,在我太过靠近情绪的悬崖的时候,轻轻拉开我,要我往后推开几步,因为李健明白,生命之中最终如约而至的,通常只有残酷的现实和哀伤的别离,其他都不是,都不是。因此后来李健的歌,渐渐收起了少年的剑气,唱的都是失去和回忆,虽然我们都各自有过薄如蝉翼的美好青春,可是现在重提,大半应答零散,语焉不详,只有李健比我们懂得如何绕着生活的牢房一面走一面拍打着它霜冷的墙,等待一两句踉跄的回应。
对于音乐,李健自然有他比牛还固执的地方,而他的固执,意外的让他交上几个可以真诚地坐下来谈几句的,音乐上的朋友,比如他习惯了老把她叫做“老王”的王菲,“老王”的冷,虽然是贯彻始终的冷,但她喜欢的朋友,她常二话不说,侠女一般,能帮就帮,就好像李健第一次开演唱会,场地和档期据说也都是“老王”暗中出面替他敲定,而且李健演唱会现场,“老王”整晚的表现简直就好像和小迷妹没什么两样,大大力地挥手跟着唱,整张脸兴奋得红扑扑的,仿佛站在演唱会得摇滚区尽情叫喊摇摆。我想起音乐有时候不就是一个善意的循环吗?王菲借〈传奇〉润泽了李健,李健用〈贝加尔湖畔〉成就了周深,而李健跟汪峰的交情也不坏,会一起谈音乐,谈生活,甚至每一张汪峰的专辑,李健都第一时间冲着去买,而且他说,“念正统音乐竟能把流行音乐做得出神入化的,目前就只有汪峰一个”,多少有点惺惺相惜。还有烟花绽放的许巍,还有沧桑落魄的朴树,恰巧我特别喜欢的,都是李健所欣赏的,李健不是孤岛,也没有想像中的孤僻,他只是挑剔,挑剔值得和他交换灵魂密码的同类。
另外,该怎么说呢,我也挺喜欢李健和妻子之间的互动,听起来好像有点冒犯了李健的隐私,他们之间调皮的对话,有时候像诗歌,有时候像俳句,常常有满到溢出来让人措手不及的诗意,一个是清华博士,一个是音乐诗人,两个人把流水似的生活过得像一首四行诗,偶尔读到朋友圈转发的关于李健和他妻子“小贝壳”的互动,我读着读着,禁不住就笑开了眼,比如李健的妻子喜欢称呼李健“什么什么先生”,她偶尔会发一两条微博调侃李健,说“时差先生”是中午醒的,我一早上做了好多事,浇花草写作业发邮件,还回去办公室开了个会,他就说他也做了好多件事呢,发了好多个梦——这样充满趣味的互动是多么甜蜜,连我们这些偶尔探个头过去张望的,也被喂了满嘴的奶油和糖霜。我记得李健说过,他太太最吸引他的不是容貌,而是她说话的内容和方式,比如李健晚餐想吃鱼,就会找个机会告诉妻子说,“我好像感觉体内的海洋开始想念一只鱼的徜徉”,用诗的语言,来应对生活的柴米油盐——小贝壳说的话,灵慧精巧,有节奏有诗意,落在李健耳里,也就是天长地久的绿草如茵了。
另外,〈父亲写的散文诗〉虽然不是李健的作品,可当我听李健说起和他父亲之间相处的方式,再把同一首歌细细地听上一遍、两遍、三遍,李健琉璃般通透的歌声,把那首歌唱成了他自己的故事,那感觉就好像李健稍稍压低声线,把他的故事摊开来,不厌其烦,在我面前凝重、并且迟缓地开始又一次的叙述——叙述所有父亲对儿子的爱,其实都是因为克制而遗憾,而错失。
我常记起李健说过,10年前他父亲过世,离开之前,父亲因病而日渐形容枯槁,看上去竟然像是一个完全不认识的人,而那时候李健刚刚和“水木年华”的拍档卢庚戌拆伙,打算各自发展,以便可以专心做好他真正想要的音乐,因此经济难免拮据,也因此难免基于一切从零开始而捉襟见肘,但他依然把身上仅有的几万块钱都掏出来,赶回黑龙江给父亲治病,父亲看着他手里抓着的那几叠纸钱,又心疼又感动,泪流不止,而李健望着父亲,那个小时候在黑龙江京剧团威风凛凛演武生戴翎子挂白满跨硬腿耍双枪,个性粗直,胸怀磊落,并且教他“做人就算没办法出人头地但也一定要顶天立地”的爸爸,现在看上去真的就老得像一张旧报纸——他对李健说了一句,“孩子,爸爸给你添麻烦了。”李健一听,马上用力捏着自己的双手把脸背转到父亲看不见的地方——后来李健的父亲病情加重,连上个厕所都要人搀扶,李健有时候索性就把父亲背在身上,夜里来来回回陪着他到厕所,有一次李健背起父亲,父亲在李健耳边轻轻地说了一句,“原谅爸爸。”李健听了,一时没忍住,眼泪吧嗒吧嗒地落了下来,父亲微弱的愧疚,像一支短剑直直插进李健的心里,到现在还拔不出来,他说,“这是至今最令我难过的话,”直到今天还是,还是。后来李健为父亲写过两首歌,这两首歌可惜父亲都来不及听了,而李健记得,父亲对他的疼爱与宽厚,总是在生活最隐晦的时候,闪现一道光,让他这一生都记住,就好像父亲明明不希望孩子玩音乐却还是因为李健喜欢而不吭一声把两个月的工资都砸下去给李健买了一把木吉他——后来,李健在父亲离开了好多好多年,才渐渐地明白下来,原来不是他让父亲长脸,而是父亲对生活的隐忍和对家庭的忠诚,让他感到骄傲,父亲的存在,是沉默的庇护,是咬紧牙根的承担。
老一派的父亲大多笨拙,不懂得如何把爱说出来,因此李健在心底对父亲的愧欠,是后来重新录制〈父亲〉那首歌的时候,决定加入一句,“我为你骄傲,当我谈起你的时候——”每一个人的父亲都不完美,但每一个人的父亲总有让孩子们感到骄傲的地方,分别只在于我们把怀念父亲的称量,停在了哪一个点,划在了哪一条线。父亲们都不知道,他们在孩子的心里面其实占据着怎么样一个巍峨的位置,就好像有些父亲,家里的餐桌有一只腿松了而他还来不及修补就离开,很多很多年以后,孩子们回到老家,看见那张孤独的桌子,脸上禁不住爬满一丝丝的懊悔和忧伤,我们再穷,都曾经有个父亲在下着大雨的黄昏穿上雨衣气急败坏地到学校接我们回家给我们送雨具;我们再不争气,都曾经是父亲压在心头上的一桩心事直到他撒手离去,然后风吹麦浪,时光飞逝,父亲在我们僻静的心里长出了一根青嫩的树苗,一贯地不忍心打扰我们,慈祥地茁壮着——
音乐启动记忆,而记忆不就是过去吗?因此李健一直等到40岁之后,开始对这个社会和音乐圈子的生态多少有了更深一点的认识,这才明白下来,人生四十而不惑根本是不可能的事,反而扰心的疑惑的煎熬的事情越来越多,以至那个掉了队的,有着少年的迷茫和清瘦的迷路的黑龙江少年,站在一亩一亩熟成了金黄色的麦田,必须李健花点时间,慢慢的去把他找回来,而那些惊飞的记忆,瞬忽明晰的道理,正亮晃晃地摇荡在夕阳底下,安然地等待岁月的镰刀,一刀一刀的割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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