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菊豆套着红色绣花鞋的脚因为被天青压倒在身下然后一阵淫乱的扭窜而不小心踢开染布机的销栓,于是挂在木条上的布匹应声奔泻而下,红的黄的天蓝的,像瀑布一样刷一声直往下冲,既浩荡又澎湃,把染池里的水一汪一汪的,都汪成了姿颜媚色,象征着不伦的欢愉,也象征着命运的狡诈,以及人性的卑微和悲涩。
拍完这场戏之后,巩俐站了起来,鬓角散乱,一脸的红潮还来不及退去,身上全都沾满了水和汗——而张艺谋从仰角逆光的角度往上望,那时候的巩俐多么年轻多么秀丽啊,上身仅穿着一条红色的肚兜,饱满肥沃的胸脯和纤细但禁忌的腰肢,像一道闪电劈开来,霎时之间,万条光束穿透巩俐,她脸上春意荡漾的稚气和身上张牙虎爪的媚气,在激烈地撕缠拉扯推挤,张艺谋张大着眼,直勾勾地看着看着看着,直至他那一张饱经沧桑和写满“苦”字的脸突然麻辣辣地烧红起来,他这才赶紧低下头,假装忙其他的事去——巩俐是一块天生的陷阱,而不是一只迷路的狐狸,到最后断尾而逃的,往往是猎人,而不是她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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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来张艺谋提起,拍《菊豆》的时候,他把摄制组拉到安徽黟县一个叫南屏村的地方,巩俐更是提早一个月就到村里和当地的村民住到了一块儿,那时候巩俐其实还算是新人,但她把剧本刨得滚瓜烂熟,把角色吃透了,一进到片场,就扔掉她自己,自动往角色身上贴过去——我特别记得有一场戏,说她儿子在外头听见村里的人唱戏般到处唱巩俐和他叔青天私通,怒气冲冲地提起刀要追着人来斩,结果人斩不着,反而伤了自己的手,回到家里他叔天青关切地趋前来硬是要给他料理伤口 ,他转过身,目露凶光,狠狠地踹了他叔一脚,把他叔的额头都给踹穿了,流了好多好多的血,碰巧给巩俐看见了——原本按照张艺谋的设定,他要把那场戏的张力沉下来,借大块大块染布坊里张挂着的布,交叠出青天的委屈和巩俐的愤激,可巩俐不同意,要求张艺谋让她依照角色当下的直接反应来演——结果她躲进楼上的屋子里,剧组则在楼下,灯光全亮,一片肃静,等着她入戏,然后巩俐给了个讯号,摄影机开始转动,巩俐推开门走下几级楼梯,突然转过身冲着已经躲进屋子里的儿子厉声叫骂,“畜生,畜生,你打的是你亲爹,是你亲爹!”骂着骂着,她突然心头一酸,大颗大颗的眼泪滚滚而下,赶紧低下头用衣袖抹去——而这一场出屋、下楼梯、怒骂、抹泪水的戏,巩俐的动作一气呵成,凌厉流畅,并且中间突然爆发的情绪,把憋在心里这么多年的“他是你亲爹”这句话嘶吼出来,摄制组一群赤裸着上身的男人全屏住了气,没有人敢吭声,直到菲林一格格地走完,才嗫嚅着说,巩俐刚才那场戏真够呛,哪像个新人哪?
因此我想起《大红灯笼高高挂》。一开头的那场戏,巩俐梳着两条粗辫子,提着个藤箱子出现在院子里,管家赶紧迎上来对她说,“四太太,花轿去接你了,你没等着?”巩俐一脸淡漠的刚毅,抹了抹额前的汗,然后蹲下来在丫鬟搓衣的木盆子里洗了洗手说,“我自己走来了”——巩俐的成就,从来都是她自己走出来的,没有谁动摇得了她想要完成的事,也不需要有谁为她的前途指路。所以我常看着巩俐,看着她在如刀尖的岁月面前,了然于心地微微笑着,一点也没有兵荒马乱的如临大敌,而大家都说巩俐性感,却很少人看得出来,巩俐的性感,不在她的眉眼和身段,也不在她的骨子里,而是在她写在额头上的固执与果决,她什么时候都比谁活得理直气壮,也什么时候都比谁活得目中无人,我一直认为,是巩俐,让性感有了耐人寻味的意义。
就好像莫言也说过,说巩俐像狐未免太客气,实际上巩俐更像一头狼,她在《菊豆》主动把身子贴过去,整张脸钻进小叔天青的颈项,劈头第一句话就是,“婶子像狼不——”然后一把夺过天青咬着的白萝卜塞进自己的嘴巴。莫言说,他第一次见巩俐,留下的印象只属一般,当时巩俐十分年轻,穿着不伦不类的的奇装异服在高密县招待所的大院子里挑着木桶来回转圈,脸上模拟着忧心忡忡的表情,看上去就像个不谙世事的女学生,跟莫言小说里心怀叵测 ,如红滟滟的玫瑰般,浑身带刺,扎得对她心怀不轨的男人退避三舍,根本靠近不得的“奶奶”形象,有很大的距离,难免担心张艺谋选错了角,九儿这角色恐怕会砸在巩俐手里——后来正式开拍,巩俐穿上戏服,一颠一颠地挑着水在高粱地里健步如飞,加上片场一大片张艺谋雇人种出来的高粱在风里刷刷作响,顿时小说里也描不出来的视觉效果扑面而来,完完全全把莫言给震撼住了,而他这才知道,张艺谋的眼光是对的,九儿这角色,在前头为巩俐张罗叱喝,好让她放胆地往前走,并且一走,就走向了国际,从此不再回头,泼剌剌地走进外国人眼中的中国三宝:“故宫,长城,巩俐 。”
后来巩俐说起,因为是新人,拍摄《红高梁》的时候,她早两个月就到高密体验生活去了, 那是巩俐第一次到这么荒凉的一个地方,也是第一次见到高粱,并且也是第一次知道,啊,原来高梁并不是麦子呢——为了投入角色,巩俐报到后第一件学的就是挑水,张艺谋要她挑水不准挑空桶,必须注上至少半桶的水,因为空的桶光摇晃,挑起来不费力,桶里有水,那桶才会颠起来,并且水桶压在肩膀上,走起路来的节奏才生动才好看,结果单是练挑水,巩俐就练了一个多月,练得肩膀都破了,只好左边磨破了换右边,右边磨损了再换左边,每拍一部戏,巩俐都学会一招新的伎俩,像一只住在海里而不是树林的蝎子,推翻所有人对她的既定假设。
而巩俐的强悍,并不只是展现在银幕上,还体现在她的职业精神。我记得拍摄《霸王别姬》的时候,巩俐姐姐巩雯患乳腺癌去世,巩俐十分自责,老觉得自己为家人做的太少了,如果她当时不是忙着拍戏,如果她当时能够花多一点时间陪姐姐,哪怕只是陪她复诊或者陪她找更好的医生,巩俐心里的歉疚感,可能都会减少一些。后来重提此事,巩俐再怎么坚强,脸上还是漫起了一大片怅然,而且她说,姐姐去世第二天,她拍的正巧是菊仙从良嫁给段小楼的那场戏,平时很少介入巩俐演艺生涯的巩爸爸,也勉强撑着不太好的身子坚持要到片场去,因为他知道巩俐和姐姐特别亲,担心她受不了,但巩俐化好妆,站到镜头前面,摄影机一推过来,遮着菊仙的红头巾被掀开,巩俐把菊仙连鞋子也押上去光着脚丫将自己从妓院里赎出来嫁给段小楼当新娘子的那股既蛮狠又自得的神情,拿捏得精准得不得了,而背后响起的尽是喜气洋洋的一片鼓乐闹喧天,更是让巩俐狠狠压下来的悲怆,显得分外苍凉——直至把戏拍完,巩俐匆匆下了妆就随父亲离去,也只有在那短暂地挣脱角色的时刻,巩俐才可以放声痛哭,才可以赶着回去给姐姐祭奠。
巩俐性子刚烈,是典型大剌剌的山东女子,可她毕竟是家里5个孩子当中最小的,也是她父亲最疼爱的,她想起她爸去世也快20年了,当时是急病,说走就走,她到现在还不敢和人谈起她爸的离世,觉得很多东西错失了就怎么都弥补不了了,她一直觉得对父亲的陪伴太少,那时候爸爸偶尔会给她电话,就为了听听她的声音,然后捉弄她说,“小俐,你啥时候回来看我呀?”巩俐如果回答最近拍戏忙,老人家马上体谅地回答,“那没事,你啥时候得空就啥时候回来,反正我都在家里等着。”因此接到父亲去世的消息,巩俐人在戛纳影展,没办法赶得回来,她大方地得体地,微笑着撑到影展结束,其实心里特别难受,因为她知道,那个总是答应会在家里等她回来的父亲不在了,所以现在每次提起,巩俐总是移开目光,禁不住沉默下来,然后仰起头靠在椅背上,久久不再说话——最微不足道的陪伴,往往才是最珍贵的回报,而失去了陪伴你最心爱的人的机会,就好像看着一架车子在你面前慢慢地沉落河底,而车子的车前灯未熄。
至于爱情,巩俐似乎不怎么乐意被同一盏灯点亮,真正和巩俐交过手的男人,能够用才华震慑住她的,没有办法给她一个承诺;可以用财富来给她下半生的,却又给不了她信任和体恤——很多时候,人生不过是自圆其说。有些男人,表面上看起来好像毁掉了一个女人的前半生,其实是间接替女人旋开通往她后半生的门锁,完整了她的这一生——没有人比巩俐更明白这个道理,也只有巩俐,才完全明白,爱一个人,其实是在冒险中进行的冒险,这世上往哪找终年常绿的爱情,除非高粱地里长出来的是麦子,又或者高高挂着的大红灯笼转成了绿——所以不要试着找巩俐,虽然成千上万的窗户看上去都太藏着暗示性,可它们一扇一扇被打开,又一扇一扇给封闭,你还是找不着真正的巩俐,因为愿意提供给我们的线索并不多,就好像一部好看的电影,不一定有漂亮的结尾,甚至不一定有结尾——不一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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