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未未接受英国广播公司的访谈,谈起自己这么多年一直流离失所,一直像个精神意识上的难民,常常在不同的国家穿梭,西班牙、德国、香港、英国,但就是没有打算再回到北京落地生根——有一次他告诉儿子说,爷爷啊,可是个很出名的爱国诗人,到现在学校里的学生都会背他写的诗呢,尤其那一句很著名的爱国诗句,然后就顺口念了出来,“为什么我的眼里带含泪水,因为我对这土地爱得深沉——”艾未未的儿子听了,竟天真地问,“可爷爷怎么会有个像你这样的儿子呢?”艾未未听了,低下头沉默下来。那沉默里头有反思,也有很难说得明白的心酸和委屈……
艾未未还是做了一个梦。到现在他还是改不掉做噩梦的习惯。他梦见他穿了很久的国产运动鞋依然磨脚,然后他在梦里感觉到有人在跟踪——用一种他熟悉的步伐和距离,对他密不透风的跟踪。于是他在梦里不断提醒自己得加紧脚步才行,要不然就会被跟踪他的人给追上了,甚至,他真实地听到他在梦里故意在路口转弯处急促刹住的那一个脚步所发出的“吱”一声尖响——醒来的时候,奇怪,艾未未的脚底真的感到有一阵又一阵和路面用力摩擦传上来的刺热直穿脚板,而且,他整个背脊都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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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一直记得,艾未未喜欢树。我喜欢树,是因为喜欢树的沉默与慈悲。艾未未喜欢树,我猜,他应该是喜欢树叶婆娑,每一片树叶都藏着岁月的历史感。他以前在北京草场村的工作室是个好大的院落,四面筑起又高又厚的墙,看上去就好像古代的护城墙,而院子里还种了柿子树,遇上柿子成熟的时节,那柿子挂在枝头上,黄澄澄的,就像金黄色的灯。
我于是联想起艾未未后来在伦敦的皇家艺术学院办过一次展,大大地惊动了整个英国,因为他坚持要把8棵七米多高的大树从中国运到伦敦,而那只不过是在中国南方枯死的老树,艾未未想把这8棵树当成装置艺术,“种”在展厅里,传达“枯木逢春”的意思——“不论是人或艺术,只要有一点点善意的阳光和水分,就可以挺得过去了。一定可以挺得过去的。”他说。而为了完成艾未未的创作意念,英国画家艺术学院在众筹网站上发动了一个叫“把艾未未的树带来伦敦”的筹款项目,而最令艾未未感受到人情涌动和艺术共振的是,那次的众筹,竟募集了超过12万英镑,不但把中国南方的枯树搬到伦敦的艺术学院种植,而且还是英国最轰动也最成功的艺术众筹项目,最后更把“艾未未”这3个字,从名词,变成了动词,一个具有人道主义的公众举动——据说艾未未知道筹得的数目时,整个魁梧的身躯因为太过用力地企图将内心的激动按压下来而强烈地颤动了一下,然后这位艺术圈子里的铁汉啊,眼眶儿霎时忍不住红了一圈,只重复地说,“那挺好,那挺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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儿子你给我活得好好的
后来吧,艾未未接受英国广播公司的访谈,谈起自己这么多年一直流离失所,这么多年一直像个精神意识上的难民一样,常常在不同的国家穿梭,西班牙、德国、香港、英国,但就是没有打算再回到北京落地生根——有一次他告诉儿子说,爷爷啊,可是个很出名的爱国诗人,到现在学校里的学生都会背他写的诗呢,尤其那一句很著名的爱国诗句,然后艾未未就顺口念了出来,“为什么我的眼里带含泪水,因为我对这土地爱得深沉——”艾未未的儿子听了,竟天真地问,“可爷爷怎么会有个像你这样的儿子呢?”艾未未听了,低下头沉默下来。那沉默里头有反思,也有很难说得明白的心酸和委屈,但就是没有后悔,因为他一直记得母亲那时候警告他,儿子你给我活得好好的,你得哭我,你得送我,别让我为你哭给你送——艾未未的母亲在儿子被扣押的时候,对采访她的媒体嚷,我还有一间四合院呢,如果可以把艾未未救出来,把四合院卖掉我是考虑也不需要考虑的。
而艾未未的儿子当时还小,不明白艾未未对中国的感情越是深厚,越是禁不住爱之深责之切,最终才导致他必须流亡海外——处处离国,艾未未很是想念他的母亲,想念得随时准备好买下一趟航班的机票飞回北京去看她,可是母亲每一次都对他说,不要回来,听话,不要,因为母亲老了,没有办法承受你再一次入狱或再一次音讯全无的打击了。
因此后来艾未未把自己的生活圈子缩小了再缩小,不再迷信中国人最爱说的:饭局就是格局,来,咱吃个饭,我来安排——反而生活规律得有点不太像个艺术家,每天准时6点钟起床,然后上推特,眉眼肃穆地和全世界接轨,把偶尔兴起的发表欲,都发挥在推特的书写上,我记得他说过,“表达需要理由,表达就是理由”,因此在社交媒体上的书写,对于艾未未来说,也是“实现自己”的一道门径——所有的书写都是孤独的,尤其在推特之前,博客还盛行的时候,艾未未每一次的书写都是一场长途跋涉,但他不愿意放弃在文字的黑洞里被另外一个渴望被了解或同样对这个世界绝望的人读到的任何一个可能——就好像我每一次看艾未未接受海外电视台的访问,都觉得他的英文用字精准,而且声调有一种循循善诱的诚恳,把自己的事,说得好像在转述新闻里听回来的别人家的事一样,他说过,他要用艺术,记载历史的诚实——可历史对现在的年轻人来说根本不是值得去探讨的一件事,人群车流,电音霓虹,现在的年轻人活在一个旧价值观迅速被颠覆被抽空,而新的元素则相互扭曲并急着涌进来的交替时期,他们都觉得根本没有义务为历史买单——艾未未听了微微一笑,谅解但不无悲哀的一笑,他只说了一句,我们其实可以丢掉历史向前走,但要记住,我们每一个人始终是一粒掉在地上的汤圆,没有一颗汤圆可以摘掉沾在汤圆上的尘埃。
借作品正视和拷问人性的良善
奇怪的是,我发现外国人好像都特别喜欢艾未未,这喜欢里头,我有点怀疑,钦佩比欣赏的分量其实还要重上一些——作为行为艺术家,艾未未最让世界惊叹的,应该还有他的勇气,而并不完全是他的才气。
好几年前的事了,恰巧人在巴黎,地铁站到处见得到艾未未的摄影展海报,海报里有他竖起的中指,充满挑衅也带点戏谑,这几乎成了维权分子艾未未的签名式。我记得我甚至在地铁站内,看见一个理着小平头穿着格纹西装的俊帅黑人男子,手里抓着一束香槟色玫瑰,倒退着步伐用力朝开出去的地铁挥手,然后转身往第3号线的出口快乐地奔去之前,没有忘记俏皮地对着艾未未的海报竖起中指——原来他们都记得,这其实是艾未未独特的向世界问好的方式。
然后那一次,在离开巴黎的前一天,专程赶到协和广场Jeu de Paume博物馆,去捧艾未未在法国首次展开的大型摄影展的场,而且我记得,即便已经接近展期的尾声,排队进场的人潮还是比想像中澎湃,当中包括了年纪很轻、衣着很庞克的恋爱中的男女;以及看得出来具有一定艺术修养以及学识气派的资深艺术公民,甚至,也有好一些在这个价值失衡的世界里内心焦灼的社运分子——而稍微敏感的群众其实都会察觉,在艾未未的摄影展流窜的,其实都是充满审判和窥探意味的氛围,在很大程度上,和在塞纳河畔Musee de l’Orangerie欣赏莫内的荷花的恬静,是截然迥异的,而我感受到的是,艾未未通过影像企图营造的视觉震撼和文化冲击,不断地和会场的每一位群众展开艺术理念和人文精神的搏击,并且他挥出的每一记,绝对都不是空拳——其中最具争论性的,是悬挂着的3幅连环照片,艾未未目无表情,将一个商周时期的陶罐,故意在镜头面前松开,让它在众人眼睁睁的惊愕之下,近乎野蛮无情地给摔破,而这些汉代古董陶瓷花瓶,代表的是中国因为急步拥抱文明而不留余地遗弃的传统文化。还有就是艾未未每一次周游列国都不忘在全世界最具辨识度的知名建筑面前竖起中指向世界问好,并同时表示他挑战成规和极权的招牌动作,然后转身在德国慕尼黑艺术宫前的墙上,用中文写下了一个汶川地震中失去孩子的母亲纪念她女儿的话:“她在这个世界上幸福地生活了7年。”
我们不都经常在说吗,艺术展览,无论是画作或摄影或装置,展示的都只是一种景观,一束概念,一份坚持。而艾未未本身,就算没有作品的参与,他本身就是一种景观,随时对未来反思批判,为弱势发声叙述,艾未未的展览,比如在伦敦泰特现代艺术馆长达1000平方米的地板上铺展的上亿颗总数14吨产自中国景德镇用陶瓷制成的葵花种子,比如汶川大地震留下的9000个学生的书包,都不是一种机遇性的自由行为的临时虚拟场地,而是投放历史的记录和批判法庭。艾未未的创作契机,是因为事件的发生需要通过艺术作品提出质问和争取平等,它不是建筑空间里头光影交叠的景观,它是正视和拷问人性良善的渡口,两者的分别太大,只是碰巧借艺术作为媒介而已。艺术家必须是个麻烦的制造者——用在艾未未身上特别合适,因为他永远都保持反抗者而不是承受者的精神和姿势,就像他经常伸出竖起的中指,那是大军压境的时候,他向世界问好的一种方式,你一定要记住,一定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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