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昇的情歌,你多少总听过一些,都少了那一点点的市场谋略和那一些些的商业计算,而没有格局就是陈昇的布局,他喜欢在俗世中清澈,在流畅中惆怅。很多时候,陈昇从口袋里掏出口琴,随手往衣摆一抹,像个落魄的诗人,把写烂的诗剪一小段出来唱给我们听,而我们不吭一声地坐下,来来回回地听,也来来回回让那歌词、那旋律在我们心口马蹄哒哒,也不准备开灯,最后忍不住抹了一把脸站起来,到厨房拉开冰箱拔开一罐啤酒——就好像〈把悲伤留给自己〉,如果单读那歌词,也就是一首辛波丝卡了,而陈昇的情歌明明那么浅那么白,但那浅那白漾开来的,偏偏是那么深沉那么干净的忧伤,左右闪耀着诗的属性,像母亲留给你的一块挂坠映照着祖母绿,不管什么时候掏出来,永远都比上一次握在手里的时候更冰凉更清澈更神秘……
如果隔壁住着陈昇。那么偶尔敲敲墙壁,然后跑过去按响门铃蹭杯酒喝,应该不是件太失礼的事吧?因为你说,陈昇比谁都明白,蒲团让人野,唯有清酒令人远——而那远,对现在的陈昇来说,是心远自无车尘马迹的那种远,所以他会拉开门,把你请进屋里去,只因为他懂,他真的懂——坠在胸口的小十字架尚且无风自动,这世上哪有正襟危坐的孤单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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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为一个滴酒不沾的人,我对酒的量词,向来都是用诗句来估算的,比如“玉碗盛来琥珀光”,那么那酒应该是婉约的,是可以用碗来量的;又比如“明月清风酒一船”,那么那酒恐怕是澎湃的,需要用船才载得动——而陈昇,当他还是渊才亮貌的少年,草色遍溪桥,我不是不好奇他的酒量到底有多豪?还是其实和蜻蜓一样,只要被春色一熏,就醉得翅膀都软了下来,抱着一缸酒睡倒在酒吧后巷?我只听说过,陈昇爱喝葡萄酒,可以一边喝酒一边解开上衣踢掉鞋子,在台上松开嗓子唱歌,并且常跟办演唱会的单位开玩笑说,欸你票卖那么贵,可不可以在每个座位底下藏一瓶葡萄酒,我想和来听歌的朋友一起喝——
后来我见到陈昇,酒他还是喝的,但再怎么喝,都是清醒的时候比醉倒的时候多了。我笑着试探,昨晚上和马来西亚玩音乐的朋友喝了酒么?他有那么一下子会不过意来,微微地愣了一愣,然后才笑着说,“也不确定算不算是喝了,反正就那么几杯。”毕竟60了。陈昇很明白,剩下来的岁月要做到的是,披沙拣金,去芜存菁——所谓的“菁”,不外是在不必要的场合绝迹,将次要的人礼貌地请出生命里去。年轻的时候,我猜陈昇喝酒,是看见有人把融掉一半的冰块加进马丁尼就会跳起来大吼一声,“你这样是会撞伤马丁尼的知道吗?”但现在不了。现在的陈昇和你我一样。偶尔有人在敬你的酒里兑了白水,你明明喝了出来,却不动声色,连眉毛也懒得挑一挑,渐渐活出一种隐忍的大气——江湖既然太深,那就尽量往浅的地方走。况且我一直认为,陈昇是个写字的人,他写的东西渐渐和他现在过的日子一样,句子越来越短,句号越用越多,已经戒掉频繁地使用“逗号”和“然后”,因为很多事情对他来说,那些没有说出来的,其实才说了最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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像诗一样的浅白情歌
偶尔我读卡缪,第一个想起的不是别人,而是陈昇。这绝对是始料未及的事。为什么是陈昇?而我最大的震惊,是震惊于卡缪实在比陈昇英俊得太多太多,我怎么可能把陈昇代入卡缪的人生,并且理所当然地,将他们活过的人生联想在一起,重叠在一块?后来我想起卡缪说过,人性是虚伪的,而人类,也是唯一不愿意接受他们本来面貌的——应该就是这一句,让我滑了下去,想起陈昇的飘忽和卡缪的荒谬其实是那么的相近。而陈昇和卡缪最相似的地方,是他们都一样的善于欢快地与人打成一片,但更善于诡异地在空无一人的废墟雀跃地拼凑散落四地的自己——而且我很相信,陈昇其实和卡缪说的一样,他除了甘愿承受自己的与众不同之处,也甘愿承受自己的脆弱无助——独处,其实也是一种社交手段,不过是把对象缩小,缩小得只剩下自己而已。而陈昇不一直都是何谓人际管理表现拙劣的模范教材吗?他连私奔,对象也只能是他自己。
而陈昇到现在还是一样,一样的嬉皮笑脸,一样的玩世不恭,一样的滑不溜秋,用轻佻和孟浪,来掩饰他的用情至深,并且他无论出现在哪里,那眼神那肢体,都是处于一种准备远离的状态。我不确定陈昇知不知道,我也没有准备特意告诉他,在我们这里,还是有人喜欢陈昇比喜欢李宗盛多,原因是羊的视力不好,而且没什么方向感,很容易就落单,陈昇给我的感觉就像一只落单的白羊,在靠近湖边的草丛咩咩地叫,叫得并不是那么积极,好像不着急让人将它赶回去,但那叫声,你如果听得仔细,就听得出来,里面有一种惆怅的忧伤。
而且陈昇的情歌,你多少总听过一些,都少了那一点点的市场谋略和那一些些的商业计算,而没有格局就是陈昇的布局,他喜欢在俗世中清澈,在流畅中惆怅。很多时候,陈昇从口袋里掏出口琴,随手往衣摆一抹,像个落魄的诗人,把写烂的诗剪一小段出来唱给我们听,而我们不吭一声地坐下,来来回回地听,也来来回回让那歌词、那旋律在我们心口马蹄哒哒,也不准备开灯,最后忍不住抹了一把脸站起来,到厨房拉开冰箱拔开一罐啤酒——就好像〈把悲伤留给自己〉,如果单读那歌词,也就是一首辛波丝卡了,而陈昇的情歌明明那么浅那么白,但那浅那白漾开来的,偏偏是那么深沉那么干净的忧伤,左右闪耀着诗的属性,像母亲留给你的一块挂坠映照着祖母绿,不管什么时候掏出来,永远都比上一次握在手里的时候更冰凉更清澈更神秘。而陈昇,我们都懂得,他是用情歌克制自己,然后口不对心,然后节约厉行,不肯让自己在爱情面前多走一步,因为他知道,再多走一步,就是两个人的万劫不复,他扣押着那一步,宁可和所爱的那个人最终渐行渐远,也不肯让谁去承担一个殉情者的风险,因为他宁可委屈自己去相信,后来的一切遗憾,都是之前善意的成全。
而不知道为什么,陈昇和村上春树在某程度上都有点窝囊,但他们对生活的窝囊里头,却又藏着对爱情的侠义,让我禁不住在想,这不正是大叔群共同皈依的精神偶像吗?他们都习惯在节节败退的岁月里喋喋不休,也都享受在喋喋不休的嗟叹里尽量活得欣欣向荣。而大叔们过敏性拧巴的特征他们也都一样有,总是烦躁,总是憋屈,总是看谁都不顺眼,也总是让谁看了都觉得不顺眼——尤其是陈昇,他的才气孵养了他的傲气,他曾经暗示,这江湖有没有他的藏身之地是一回事,关键是,谁也没有资格审判他的灵魂处境。
但命运是何等地吊诡,下半生的陈昇,才刚大病初愈,就把自己活成一系列色彩缤纷的行为艺术,重启跨年演唱,办画展,出新书,画绘本,甚至又开始写起了诗——企图用各种各样的方式来证明,一个危机潜伏的身体,如何在一个危机四伏的时代,用尽全力拉伸出最极致的动机——陈昇怀抱的,其实是最朴素的野心,“好玩的,就好好的再玩一遍”,他说。并且希望在有限的时间,让所有的想法无限倾泻,如果能够泛滥成灾那当然最好,如果不能, “至少只泼湿了那么一块土地也好”。当时他说话的神态和语气,我都仔细记录在眼里,那是一种人到摇摇欲坠的中年,大叔极力为自己搞砸或烧焦的年少梦想补破网的坚持——
我回看上回陈昇到马来西亚为自己的演唱会发布预售做宣传,我们特别安排和他拍摄的几条短视频,他穿一件蓝色碎花的夏威夷衫,松开两颗纽扣,而且把两只衣袖都微微地往上折,看上去很有一点点大叔们最是念念不忘最是不肯放弃的少年气,而头发好像是忘了梳理或本来就不打算梳理,而且看上去他应该是刚从海边晒了回来而且防晒霜涂得不够,没有上妆的脸上很明显看得出肤色有点暗沉,但那暗沉,我选择解释成“不发亮的光”——那么粗糙,却又那么原始。
我常想着的是,陈昇的温柔应该都被他过度消耗在他的歌里。演唱会现场,我因工作需要刚巧在后台,看见他在台上把麦克风夹回麦克风架,临转身前还翘起一只腿对观众扮了个鬼脸,然后一回到后台,他整张脸挂了下来,眼神空洞得像一樽睡倒在树林里的伏特加的瓶子——每个唱惯情歌的男人,会不会都是,空有爱情的知识,却总是对女人的心思判断错误?
60岁的男人了,那些值得留给自己的悲伤,其实也所剩无几。陈昇现在连酒吧也不大去了,宁可带一张唱片和一瓶酒到朋友家,也不肯再买100朵玫瑰送给喜欢的女人。有时候,适当的不解风情和善意的铁石心肠,也是一种防卫本能,特别是对些那种动不动脚底一滑就掉进爱情废矿湖的男人,最好还是带着一块好像橡皮的灵魂傍身——
穿缝越隙的岁月,到最后还形容俱在的,一定是男人没有能力去抚养的一段年少气盛的爱情。我往陈昇的肩后望过去,看见他忠实爱过的人站在他背后的一棵树荫底下,因为日正当空,那脸孔就只剩下一个光圈,我只看见一双垂下来的软绵绵的手,以及蓝色的百褶裙。那时后台还是可以听见正在台前演奏的音乐震耳欲聋,陈昇侧过头来,我礼貌地向他微笑点头,如果他开口问,是不是看见有人站在他背后的树荫底下,我会告诉他,没有,我没有看见任何人——
爱情不是跨年演唱会,不是唱了廿多场说结束就可以结束了,而是烽烟淡化,还是有个人隐隐约约,捡起被风吹落的一只来历不明的风筝,然后转身走入呼呼的、语无伦次的风声。真正爱你的人,有时候,她只有背弃你才能够入驻你。而所有不屈不挠的爱,是不是都要在百花深处,穿着腐朽的铁衣午夜问路,才能把城门给呼唤开?是这样吗,陈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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