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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艺春秋

发布: 9:02am 28/06/20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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漂白行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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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秀个人特辑 03】傅采杏/我的乌鸦

作者:傅采杏
【文坛新机.个人简介】30岁以前我没想过要写作。大概两年前偶然看见朋友的作品被刊登在【文艺春秋】,突然决定开始写。虽说有这个机缘,但更像是水到渠成。积累多年的话,找到了出口。

父亲说,我小时候看迈可‧杰逊的演唱会录影,是张着嘴看完的。“我儿子。”他骄傲地说。

父亲年轻时就在金店当保安。他挎着霰弹枪守在店门口,阻止过5次抢劫,抓捕了19名小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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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年前我击败数千名求职者,拿下漂白厂操作员的岗位。我们厂一共3个人——厂长、清洁工和我。我做事认真,深得厂长信任。最近市政局计划修建新的漂白厂,厂长忙于新厂建设,便很少来巡视我工作的流水线。清洁工是一名暴躁的妇女,负责打扫厕所和收拾掉落的羽毛。

其实我的工作相当轻松。所有漂白工序都由机器完成,我的日常任务主要是每天早晨,对排成长队的鸟类们说几句鼓励的话,安抚它们的情绪。传送带上的鸟儿——麻雀、、鹦鹉、岩鸽、翠鸟、猫头鹰、斑姬地鸠等等,都很容易焦虑。如果不安抚,它们可能因为压力过大而狂拍翅膀,掉落的羽毛会增加清洁工的工作,她便会责怪我。

“如大家所见,这些机器很安全。大家放轻松,漂白很快完成,比我们人类染头发快多了。”

“气味难闻?别担心,不危害健康。什么你怕痒?这我就帮不了你了,只能忍着。千万别乱动,否则漂得不均匀。”

“漂得不均匀”是我的杀手锏,听到这句,所有鸟都会吓得乖乖不动。鸟们闭嘴了,我顺势结束演讲,厂里只剩沙沙的机器声。我们城里的大部分鸟儿都自愿接受漂白,因为漂白后可以获得和白鸽一样的待遇,得到市政局每天提供的口粮,每逢周末还有活蚯蚓加餐。

鸟类漂白厂设立的原由,还要说回城市改名这件事。新闻发布会在中央广场举行,市长高举话筒:“本市从今天起,正式改名为‘白鸽市’!白鸽象征和平、纯洁、希望,与我们致力打造的城市品牌方向一致。我相信不久,白鸽市会成为全国最令人向往的城市之一!”

市长身后的大片布幕滑落,一尊巨大的白鸽雕像出现在中央广场。周围掌声如雷,镁光灯闪个不停。阳光猛烈,白鸽的身体亮得刺眼,我强忍泪水睁眼,失望地发现,白鸽望向前方的模样清澈且呆滞,像只被吓得不敢动的笨头鸟。

前方高台上,市长忙着摆姿势拍照。父亲就站在我身旁,我想询问他的看法,却发现他在放空。

全新的品牌定位,以及一系列宣传和新的配套设施,让我们这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城市有了名气。“中央广场”被改叫“白鸽广场”,成为本市的热门景点,吸引大批游客。

白鸽雕塑出现后,人们突然察觉广场周围竟住着这么多鸟类。小鸟们站在雕像上,雪白的雕塑远看就像一大块长了各色霉菌的白面包。市政局雷厉风行,火速成立漂白科,运营特设的鸟类漂白厂。

最初漂白工作不太顺利。市长表示,绝不姑息那些顽固的“原色派”鸟类。他无视动物保护组织的抗议,组建了射杀小队,号召拥有枪支许可证的市民加入,消灭不洁白的小鸟。金店老板是市长的死忠支持者,父亲在他的要求下加入射杀小队。

回到家擦拭霰弹枪时,父亲说:“城市繁荣,匹夫有责。”过一会他又说:“要是你们漂白厂再多漂一些小鸟就好了。”

“不漂白是鸟儿的选择。”话到嘴边,我觉得没必要继续这个话题,又把话咽了回去。

这天我看见一只乌鸦站在漂白厂的钢梁上。所有本地鸟都在传送带上,这不懂规矩的必定是只外来乌鸦。它俯瞰了我们几天,没有打扰工厂运作,我便没理它。

几天后,外来乌鸦突然飞到漂白剂搅拌机上。排队的鸟们交头接耳,我只好前去处理。

乌鸦朝我鞠躬。“我叫吴渡,艺名阿渡,是个流浪歌手,想在这里献唱。”

我同意了,反正我没别的事做,也没见过乌鸦歌手表演。

吴渡的歌声不赖,鸟儿们被它吸引,不知不觉被传送带送进漂白机。后来吴渡告诉我,它从没见过这么安静的鸟众。

吴渡对听众们很满意,它们也喜欢它。吴渡决定在这里长期驻唱。我与它约定,只要它不妨碍我工作,我便不反对它唱歌。

每天演出中场休息,吴渡会找我聊天。它说,它去过的很多地方,都没有白鸽市舒适。

“虫子很多,又肥又大,是鸟类的天堂。”

我很光荣,同时为我的朋友担心。

我警告它漂白后再出去才安全,否则可能被射杀。然而吴渡坚决反对漂白,为此我们起过几次争执。

“黑是乌鸦的本色!”

“想想城市形象!看见广场的白鸽雕像?怎能让乱七八糟的鸟乱飞!”

我们争执的声音大了,传送带上的鸟们开始窃窃私语。这里毕竟是市政局的厂子。我赶紧捂住吴渡的嘴,怕它被举报煽动鸟类拒绝漂白。要是吴渡被抓走,我便失去一个珍贵的聊天对象。

有时吴渡会说起它以前的见闻。

“有一种蓝色的树,叶子边缘是金色的。”

“哪有这样的树,乱编。”

“我亲眼见过!”

“在哪?”“忘了。”

吴渡坚称树是真实存在的。我不与他较真。

市长听说,有只乌鸦主动在工厂里安抚其他鸟类,让漂白工作更顺利,打算授予它勋章,以示表扬。不过,当他看见吴渡黑漆漆的身躯,表情就像生吞了蚯蚓。

市长要求吴渡漂白,吴渡背过身子不理他。虽然它对市长无礼,他们却不敢拿它怎么样,因为吴渡在鸟界也算小有名气。

市长一行人走后,吴渡气得狂扇翅膀,然后罢工一星期,后来在群鸟的呼声中回归。

有吴渡陪伴,时间过得很快。转眼父亲到了退休年纪。退休前,他获得金店赠送的小金牌一枚。他告诉我,走之前,他回头看了眼守了30年的门口。一个人也没有,只有新的保安站在他原先的位置。

这天我照常在机器旁发呆,吴渡突然问:“你每天做同样的事,不无聊吗?”

“无聊又如何,我好不容易找到这份工作。”

“为何不试试唱歌?”

“谁愿意听我唱?”

“我们交换外表,不就行了。”

于是我穿上吴渡的羽毛,在群鸟面前唱了一天。傍晚,我向吴渡道别,在白鸽市停留了小一会儿,然后飞向北,再向东,飞过大片森林和海洋。某日我见到吴渡说的金边蓝叶子。斜阳挂在厚厚的叶片后面,给它们镶上金色的边缘。那景色比我想像中美上许多。黄昏的风吹来,叶片轻轻颤动,碰出密集、颗颗粒粒的声音,我顺势高歌一曲。

我想把这个消息告诉吴渡,于是回到家乡。

经过动物保护组织的积极争取,射杀鸟类行动被终止。但市政局加大了宣导力度,想给鸟类们制造社交压力,迫使它们接受漂白(城市繁荣,匹鸟有责!)。听说新的漂白厂已经建好,比旧厂大多了。不管怎么样,依然有一些小鸟坚持保留自己的原色。

我没在熟悉的地方找见吴渡。一打听,才知道我走后的某天傍晚,旧的漂白厂里只有吴渡一人,他赶走了厂里所有的鸟,一把火把厂子烧了。

吴渡在监狱里睡得四仰八叉,我阅读了摊开在他床脚的日记。

我不知道进来多少天了。他们说,我很快可以出去。

某个早晨我来到这座城市,在一栋铁皮房子里,看见一个年轻人在漂白我的同类。我打算用锋利的爪子攻击他,拯救我的同类,却发现被漂白过的鸟儿们,飞走时竟得意洋洋。我想它们很清楚,从此它们只能生活在这座城市。但它们似乎不在意。或许因为这里气候温和、虫子很多。更令我诧异的是,我给它们唱奔放自由的歌,大家竟然都很喜欢。

我从未想过变成人类,提议交换外表,不过是心血来潮。

以前我就知道,人类擅长制作的陷阱,没有动物能逃脱他们的陷阱。我在这里住了几年,不知不觉和人类成了朋友,才发现他们也给自己设了陷阱。我说的并非像被关进监狱这种事,而是一种无形的、更厉害的东西。比如我的人类朋友,明明长着双脚,却总在固定的地方移动、做同样的事。

我的朋友飞走后,我决定为他做件事。我把漂白厂烧了。市政局决定在旧厂原址新建一座公园。我想,这大概是件好事。

吴渡被放出来后,我们不时交换身体,轮流到新的公园去。常在傍晚来到公园的人都知道,有一名古怪的歌手,有时唱人类的歌,有时学小鸟唱歌。

父亲偶尔也会来,穿着被他收藏很久的白衬衫黑西装,随着音乐即兴跳一段月球漫步,赢得一片掌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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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 7:00am 31/03/2025
蔡羽/《木麻黄树》

1874年出生的毛姆,被誉为“故事圣手”,小说产量丰富,曾经是全球版税最高的作家,超过20部作品被改编为电影,其短篇小说《木麻黄树》有我们熟悉的雨林世界,故事情节也引人入胜。

蔡羽/《木麻黄树》
鲁巴河的“梦娜”涌潮现象,几乎要了毛姆和赫克斯顿的命。(图:蔡羽)

1921年,一艘船只航行在婆罗洲的大河上,乘客有著名的小说家毛姆(William Somerset Maugham)及其秘书兼同性伴侣赫克斯顿(Gerald Haxton),砂拉越第三代白人拉者梵纳为他们安排几位囚犯负责掌舵。突然之间,船只遇上滔滔的涌潮,结果不幸翻覆,船上各人意外掉落水中,并且在涌潮之间苦苦挣扎,试图游向岸边。

眼见毛姆就快支持不住,濒临溺毙,赫克斯顿不断从旁给予鼓励,要他千万不要放弃划动,最终他们在几名水手的协助下,顺利爬上一块漂浮在河面的床垫,然后划到岸边。很快的,有人划着独木舟过来,将他们救起送到邻近的达雅长屋中。这宗意外发生在砂拉越的鲁巴河,名为“梦娜”(Benak)的涌潮现象,是当地独特的地理景观。

在命悬一线之际,毛姆的脑海里曾经闪现过背弃伙伴的念头,这为他提供了一个灵感,写出〈黄色条纹〉(The Yellow Streak)这篇讽刺小说,故事的主人翁就是在类似的意外中抛弃同伴,结果同伴顺利逃过一劫,故事主人翁过后每次在同伴面前都被愧疚和心虚折磨着,表现了人性阴暗的一面。小说收入在《木麻黄树》(The Casuarina Tree)一书中。

蔡羽/《木麻黄树》
毛姆与赫克斯顿摄于纽约中央公园。(图:耶鲁大学图书馆)
揭开人性的阴暗面

1874年出生的毛姆,被誉为“故事圣手”,小说产量丰富,曾经是全球版税最高的作家,超过20部作品被改编为电影。我一直对毛姆的婆罗洲游历深感兴趣,多年前也曾经撰写相关文章,近期完整读完《木麻黄树》中的短篇小说,作品中的雨林世界是熟悉的,小说的故事情节也引人入胜,读罢掩卷赞叹于毛姆小说的魅力。

尽管是小说家言,而且其中的婆罗洲地名皆为杜撰,但我们依然可以透过毛姆笔下,窥探1920年代初的婆罗洲世界——雨林风光、达雅人、巴冷刀、马来短剑、纱笼、(米灵)祭祀仪式等;对于驻守各地的英国官员与当地原住民之间的关系描述,更是丝丝入扣,毫不留情揭露某些西方人的伪善嘴脸,以及在密林中做过的龌龊事。毛姆曾经撰文表示小说人物皆为虚构,但虚构人物的原型还是引人遐思。

〈环境的力量〉(The Force of Circumstance)这篇小说,主人翁盖伊是某个内陆驻地分署的长官,在深山里经历了漫长的寂寞独居生活后,喜迎新婚妻子的到来,小两口在驻地的房子里过着甜蜜的生活,却因为一个达雅妇女和两个孩子的出现而打乱了一切,并且逐步揭开隐藏其中的秘密。

〈铁行轮船公司〉(P. & O.)写的是一个放弃婆罗洲种植园的英国人,准备返回故乡重新开始新的生活,却因为辜负婆罗洲的女人而遭到诅咒,最终在航程中逐渐死去,引起乘客的恐慌,流言四起。他的死固然触动人们的情绪,最后大家还是选择用一场圣诞舞会来遗忘一切,遗忘曾经短暂同行的一位新朋友,这一幕幕迫使一位遭遇背叛的女子重新思考人和人之间的关系。

〈赴宴之前〉(Before the Party)和〈信〉(The Letter)分别揭示了两宗命案,让人看到身处异地的人性,可以扭曲到令人不寒而栗的地步。这大概也呼应了毛姆采用《木麻黄树》作为书名的原因,借由这种植物的特性来表现所谓的英国绅士在番邦异域的无所适从和阴暗面。

蔡羽/《木麻黄树》
1920年代的古晋老街,毛姆的印象是中国人在这里过着忙碌的生活。(图:Kuching in Pictures, 1840s-1960s by Ho Ah Chon)
蔡羽/《木麻黄树》
根据毛姆小说的描述,早期很多驻扎在婆罗洲的欧洲官员,应当是居住在图中这类别墅房子中,这座正是早年白人拉者居住的房子。(图:Kuching Past & Present by Elizabeth Pollard)

笔下的砂拉越

跳出小说以外,毛姆初次抵达砂拉越,沿着砂拉越河航行,他看到了什么?他是这么记录的:河口非常宽,两边都长着红树和聂帕榈(Nipah),浸在水里,被水冲刷着。郁郁葱葱的丛林后面,在更遥远的地方,碧蓝的天空映衬出崎岖山峦的深色轮廓。你一点都不觉得阴郁,也不觉得压抑,反而觉得开阔、自由,绿色植物在阳光下泛着光,天空无忧无虑、轻松愉快。你好像是踏入一片友好而富饶的乐土。

在砂拉越期间,毛姆和赫克斯顿当然也走访古晋市集,他指出“集市由几条窄窄的街道组成,街道上有像博洛尼亚(Bologna,意大利城市)地区那样的拱廊,每栋房子都是一个商店,可以看见里面挤满了中国人,过着中国城忙碌的生活,干活、吃饭、聊天”,然后毛姆提到“密集的人群中走过一个白人,这便是这里的管辖者。他永远都不会是身边这生活的一部分。只要中国人不闹事,乖乖缴税,他就不会管他们的闲事。他只是一个皮肤苍白的外人,穿行在现实中,像是外星来客”,这是他对驻守在婆罗洲的白人的观察。

必须一提的是,毛姆和赫克斯顿的到访,是得到砂拉越白人拉者梵纳布洛克及其夫人的欢迎的,因此这位大作家在砂拉越度过了非常愉快的一段时日。及至1926年《木麻黄树》出版后,毛姆小说里面充满淫欲、贪婪、负心汉、冷酷等负面形象的白人主角,立马刺痛了南洋各地的英国统治者和官员,不止《砂拉越公报》抨击他,马来亚、新加坡、沙巴等地的媒体也群起对他表达不满,认为毛姆将大家分享的生活故事大书特书,而且极尽丑化,是过火和不道德的行为。

无论如何,《木麻黄树》这本充满婆罗洲风情的小说,还是一部值得一读的经典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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