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期:2024年8月24日
时间:下午2时
地点:ZOOM线上会议
决审评委:杨宗翰(以下简称“翰”)、陈志锐(以下简称“陈”)、杨川(以下简称“川”)
记录:本刊记者 李淑仪
本届花踪文学奖马华新诗组共收到165篇作品,经初审评委李树枝、黄建华、刘庆鸿选出30篇,再由复审评委陈头头、曾翎龙、张惠思选出10篇进入决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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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总评与评选标准】
翰:这次马华新诗奖蛮有收获。这时(8月份)正好也是台北文学奖旺季,我自己也有好几份评审工作,可以找到一个参照点。假如我们不去用地域来区隔,比如台湾有些奖只限台湾公民参赛,有些开放给全世界所有中文作者,我觉得这10篇马华诗作并没有因此逊色。
很有意思的是,因为花踪文学奖规定必须是马来西亚公民或是在居马10年以上者才能参赛,所以必然会看到一些是只有居住在这边的人才能写出来的东西。这是我作为一个台湾读者非常欣喜的地方,是一个很好的增进知识之旅。
这10篇作品,我看到很不一样的面相,包括他们使用的语言和想法,或是意象上的操作、设计,都有启发。有些地方过于直白,那可能让我有点担心。诗歌这个艺术以婉转取胜,如果都这么直白直露,也不是不可,但作为标准,对我来说是艰难的抉择。
陈:10篇决选作品精彩各异,各有长处,当然也有可再加强的地方。总体印象而言,我觉得相当大的部分,马来西亚华社的环境、政治、生活等等,通过文字或有转换或用比较直白的方式表现出来,看到相当多元的呈现。文字上基本都精彩,而且各有特色,值得赞许。
在诗意的部分,有一些诗急于表露他们内心的诉求或渴望,反而显得稍微直白;比较成功的作品,就是能够通过诗的语言进行转换,通过文学手法、象征比喻等,来让你看到除了文字表面,还有文字深层,甚至文字以外的多重意思。这是个非常愉快,但也有点纠葛的评审过程。
川:我在选择这些诗篇时也有纠葛。作为马来西亚人,有些作品聊国族、国家社会,不过太过直白,诗的语言可以精确些。基本上这10篇给我的印象都相当理想,只是比赛总要分出高下。我都是朝向逻辑性来选,有时候,我不在意那首诗要说什么,而在意它如何有个说法,它怎样说出来。当然我也会留意语言的精确性、意象、诗的美学。它们内容各异,风采各异,重要的是找到个人风格,跟所谓的个人观点,那是我最注重的。
【第一轮投票】
投票前,评审推选杨宗翰为主评,负责主持会议。第一轮投票,他建议每位评审投选2篇作品,共有3篇作品得票。
〈阿尔茨海默的雾〉2票(陈、川)
〈屎记〉3票(翰、陈、川)
〈投票站接吻〉1票(翰)
【零票作品讨论】
●〈日历上有什么日子?〉
翰:这首诗主题非常明确,是一个有事件的诗,看得出故事,也看得出本事。比较可惜的是,诗作的突出点在后半部分,前面的铺层略长。很多文学奖投稿者都会想写到最满,若50行是上限,他就写到50行,那我觉得这首诗有点刻意写得比较满。“浓缩”对他来说是重要的功课。
川:后面几句我挺喜欢。它偶有佳句,只是不能有效地连串起来,交代整个主题。这首诗的情绪转换有些疏远,有些不连贯,打动不了我。
陈:开始的感觉,它是一首日常诗,日常简单的生活心态,包括他到新加坡,新加坡和马来西亚之间若即若离的关系,通过非常日常的叙述、缓慢的语气讲出来。铺陈到后面,当然我非常同意,最后两句,比如“你划掉的……”,这些都是精彩的句子,但整体来讲,那个力量没有办法凸显最后这几句的精彩,有点可惜。它是一首不错的日常诗,但在比赛中就稍微少了竞争力度。
●〈当猫逃离薛丁格的黑盒子〉
翰:这首诗作比较可惜的是语言使用,有一些败笔,比如在第四段开始的“譬如”、“譬如”、“也许”、“也许”,这种描述的字句不是不能用,可是会削弱诗的力度与强度,在语言上可以再精进。
川:这首诗我挺喜欢,因为它很聪明地用了量子力学化为诗句,带出自己的感情与意识。只是诗的语言用了太多“譬如”、“也许”,削弱了它的意思。结尾我也挺喜欢,作者可以把自己和感情带入诗中,只是语言跟节奏感有些问题。
陈:诗作聪明地使用科学视角切入,但是这个视角如果把握在一个平衡的重量就够了,它有点过了。加上没有办法体现文字较较美的部分,稍微有些重复,或者啰嗦。
●〈小偷留下了窗边的风和光——给良宽和尚〉
翰:良宽和尚是日本名僧,他跟儿童玩耍的故事与趣闻已编到日本儿童故事集中,相当著名,是非常重要的修行者。这首诗依托良宽和尚的行为举止和故事发挥,也不是不行,对我来说,它能用诗的方式让我知道良宽和尚过去所做的事,可是我对诗的期待并不以此为方向或目标。作者很有趣,他的语言还蛮好玩的,不过假设我们把良宽和尚的部分抽走,脱掉了跟良宽和尚的关系,那这首诗就过于单薄。
川:文字流畅,但它只是完整交代了良宽和尚,就好像看了生平历史,作者自己的创意在哪里呢?我很喜欢他的文字,技巧也有,但良宽和尚占了这首诗主要的内容。
陈:成也萧何,败也萧何。把良宽精彩的句子带进来,这是好的地方,但也是缺点,那也还是良宽的字,不是作者的字。
●〈日记本们的沉默〉
翰:这首诗让我比较困惑。诗里用了大量的扩号,基数段落是原始的,偶数段落则用括号,东读西读,我觉得过于隐晦。作者在基数段落用繁体字,偶数段落用简体字,可是我没有抓到作者的用意。
川:起初看的时候,我只写了:语之不详,过于笼统。后来再看,我一直在追逐作者的意象,他要走到哪里?这首诗跳跃性太快,不衔接,我捕捉不到作者的本意是什么。
陈:我这边写的是:跳跃性太大。先从题目“日记本”入手,(第一行)“写下一个晴字”,我觉得还可以,读者就进入一种日记书写体的感觉,可是后面又加上了“沉默”,我想是不是指日记无法交代的东西?但是无法写出来的东西又太过隐晦,我们在阅读时太容易迷路。
●〈父逝五日〉
翰:这是感人的作品。我并不反对诗用长句,可是这首诗的长句太长,而且有点刻意地压缩,可能因为文学奖的规范是50行。台湾有一篇散文叫〈父后七日〉也是这样,是重要的得奖作品,〈父逝五日〉的味道能打动我,可是语言上强制的压缩有点可惜。
川:这首诗相当感动我,问题是出现另外一篇〈阿尔茨海默的雾〉,两个都写父亲,我考虑要刷掉一篇,就刷掉它了。不过这首诗有些不错的创新,故事性也不错,一开始也许嫌它啰嗦,不过挺感动人。有些诗句偏向散文化,很容易找到缺点,要找优点也有优点。我认为作者抒情应该节制一点,他太泛滥了,结构稍嫌不紧凑。
陈:首先,这个题目已经有预设,但再看下去,确实就是这样的预设,那我就觉得没有一个转换。处理这种情感强烈的题目,反而应该通过诗意进行转换,这个作者少了这一块。长句的堆叠是可以的,可是后面越来越多,我尝试给他断句。如果你没有特别的目的达成某种效果,长句就变成啰嗦,本来两行的诗句用逗号变成一句,这样就没有注重诗歌的节奏,韵律也很关键。
●〈一本诗集的完成〉
翰:它的主题并不罕见。这种“论诗诗”,讨论诗作的诗,自古中国文学应该很多。在我看来,它有动人的地方,最后一段“咀嚼诗的每个表达/如今将答案揉搓/再拉长,成为宇宙探索/最漫长的解答”,我很喜欢。遗憾的是,前面比较没有吸引力,比如“埋藏于地心深处”、“等待时间酝酿的芬芳”,这都是陈旧的想法。
川:题材很明确,内容比较老套。可是整首诗写得还是不错,格局算是小的,很多文人都会写这种题材。
陈:这首诗我当然立刻想到杨牧《一首诗的完成》这本书,这种经典作品太熟悉了。当你写这种题目,大方向基本上是一样的,你必须不只是简单地把内容变成诗歌的语言,你必须超越他。但作者在行文中并没有让我惊喜。我们诗人对写诗已非常熟悉,你又要讨论这个东西,就得讲出别人看不到,或还没想到、还没写过的。一直到最后才有比较精彩的金句,那已太迟。
●〈Landay〉
翰:这首诗我的把握度没有那么高,不过节奏感是很强烈的,所以我很喜欢,可是意义的掌握上就比较让我担心。比如作者一再重复提到“兰代”,这是诗作本身呼唤的对象,“我想如此称呼你,Landay”,这可以想像。是“公园”这个意象我把握不住,它一再出现——“他们只是需要一座公园”、“我也需要一座公园,但无人能独享/一整座公园的诗意”、“当我踏足这座公园”,其实这些公园的位置到底有什么关系?公园是他所呼唤的兰代本身所在的地方吗?这首诗作对我是有吸引力的,也充满了谜团。
川:我也一直反复读这篇诗,读不出任何心得。不过这首诗写得不错,挺好,节奏感音乐感都非常好,只是我不大了解它。我甚至上网去找“Landay”到底说些什么,如果我误解了他的意思,那又不对,所以我还是不投他了。
陈:我也上网查了“Landay”,才了解作者所说的“蛇蝎之诗”,其实是非洲的匿名短诗,写有关性事件的诗。所以“蛇蝎之诗”是在点题。这就有点隔阂了,因为这方式一般的人也不太懂,即便我们常读诗的也不熟悉,当然作者用这个方式来教会我们这个词汇,我觉得是可以的,但我在阅读作者用诗来讨论诗,而且是一种文体时,我就进不去了。虽然语言有精彩之处,偶尔会有佳句,但你已经知道别人不熟悉“Landay”,那可能要给多一点线索,我觉得跳得还是太远太快,没有照顾到读者。
经杨宗翰询问确认,3位评审没有意愿为零票作品争取名次。大家一致同意,本届首奖与评审奖,将选自以下3篇得票作品。
【得票作品讨论】
●〈阿尔茨海默的雾〉
陈:首先,从题目已看到有诗意的转换,有一个“雾”,确实我们知道阿尔茨海默症是一种模糊的,如雾一般的,在模糊中寻找方向是非常困难的,所以这个已经有某种想像,所以我觉得很好。
一开始,“父亲走的时候, 我不在”,我不知道作者是刻意多了一个空格,对我来说是好的,是一个停顿。所以作者用非常直白简单却沉重的语气开篇,已经很容易把读者先拉进来那个氛围,“我在分隔万里的后机室里”等等,没有办法跟他父亲在一起,立刻把你带进那个情绪里了。作者用的不是非常雕琢的语言,像“我极尽全力抱紧儿子说:爷爷一直在想我们”,我觉得这些都是很直白却是有力量的语言,来描述父亲得到阿尔茨海默症之后过世,整个漫长、煎熬的过程。
直到最后,作者写“父亲把身体脱下”,这种简单的文字,是十分有诗意的语言,会震撼人,作者用“脱”这个字,精彩,这是炼字的力量。很多时候我们看精彩的文句,会觉得都在吃山珍海味,反而是平时吃这种小菜时,突然来一个亮点,一个字,立刻就点睛了。很多这种点睛的文字都可以在这首诗里看到。比如最后一段父亲把身体脱下之后,“走进不再起雾的田野, 仰望漫天星群/终于记起自己曾经飞掠太阳/银河里最擅长跟踪/光的拓荒者”,最后这个抽离之后进入到宇宙,进入到整个想像的空间,可能是灵魂无所不在,我的想像是这样。整首诗给我很多的想像跟情感。我也肯定作者的用心,在一种很沉重,却能够抽离,保持一定的距离给诗意、给美能够表现出来。
川:这首诗感动我的诗句,志锐都说了。他的诗句充满感情,情绪的递进,会打动读者。再加上文字用得相当精准,他写人世间的亲情,悲欢离合的无奈,而且给予老人痴呆症这个疾病一种关注,在生活和心理层面,作者通过文字创作探寻疾病的精神世界,我认为这是最重要的,相当令我感动。
这首诗充满个人风格,作者创作力强,有让我看到他的观点,因为他知道怎样交代一个故事,先不说句子与结构的细致完整,节奏也掌握到,他对疾病那种不服的抵抗也写得出来,文字很敏锐,能叫读者感受到,也会引起共鸣。所以实际的想像空间跟画面重现,会让读者一读再读,再读会有另外一种画面出现。我投它首奖。
翰:我当初其实也很挣扎,这首诗作跟〈父逝五日〉一样讲父亲,单独来看,这篇胜过〈父逝五日〉是没问题的。我挣扎的理由是因为只能投两票,为什么我最后选〈屎记〉与〈投票站接吻〉,很简单,马华新诗奖是不是要有马华在地特色?这是我当时投票最主要的理由,如果把这个理由去掉,这首诗作我是可以投的,而且它分数并不低,诗还是要动人嘛,诗不只是文字上的比赛而已,这首诗作是感动我的。可是我后来去看征稿章程,并没有强调这个奖必须有马华特色,所以我觉得这应该不会列入考虑。
刚刚听两位讲评,这首诗作我绝对可以支持。而且我必须坦诚地说,这首诗感动我的地方会超过〈屎记〉,〈屎记〉的优点在别的地方。
我觉得第二段非常细致,提到“最引以为豪的方向感,被雾锈沦陷/只剩彷徨的方向盘”,这是非常动人的句子。比较可惜的是,第四段最后提到“阿尔茨海默的演说”那段,我觉得稍微突兀。还有最后一段“父亲把身体脱下/走进不再起雾的田野”,我也非常喜欢,这些句子真的太棒了,非常动人。
我当时卡在说,因为我只有两票,我是不是只能(投)跟大马在地有关系的作品,我看显然不必啊,刚刚看两位也不是以此做考量,所以我会欣然改变我的分数。
陈:回应宗翰,你刚才提到本来选〈屎记〉与〈投票站接吻〉,其实这两首都跟马华的现况、政治有关,那你就可以比出高下。其实我也喜欢〈投票站接吻〉,但更喜欢〈屎记〉,因为这样我就选了〈屎记〉。
川:就好像写父亲的,我也刷掉了〈父逝五日〉只拿一篇;所以〈屎记〉与〈投票站接吻〉,我就刷掉〈投票站接吻〉。
陈:对,我们都是这样想的。
●〈屎记〉
翰:其实这首诗作,为什么我刚刚讲分数不会给最高,很简单,因为这个写法并不是独创。我举个例子,已逝台湾诗人林耀德在90年代初期写过一首诗,叫做〈马桶〉,当然指涉不同,〈马桶〉里面也有政治因素,不过不像这一首很明确,作者会提到大红花,非常非常明显,“道之所在,屎之所在/在彼此腐朽里才能开出一朵肥美而艳丽的大红花”。
这个“屎记”当然是用不同的谐音,在结尾跟大家都了解的经典《史记》做一个连结,跟庄子啊,我觉得这些都可以联想得到。作者是有新意,可是这个新意不是绝对的独创,我并没有贬低作者的意思,我只是跟各位分享我的看法,它的特别是,作者对于公共事务或者社会议题的介入,我觉得还是一个很有意思的写法。这首诗作还是会触怒到一些跟他意见不同的说法,这也是相当有勇气的作品。
在新鲜的部分,或者动人的部分,可能反而无法达到在我评价里最高的,所以我等一下可能会改变投票最后次序。我跟志锐比较不一样,我反而更喜欢〈投票站接吻〉。(10月25日续完)
(备注:马华新诗奖入围名单——朴为夫〈日历上有什么日子?〉、林健文〈当猫逃离薛丁格的黑盒子〉、胡美庭〈小偷留下了窗边的风和光——给良宽和尚〉、杰狐〈日记本们的沉默〉、方路〈父逝五日〉、丘亦斐〈阿尔茨海默的雾〉、胡玖洲〈一本诗集的完成〉、辛吟松〈屎记〉、梁馨元〈Landay〉、周若涛〈投票站接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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