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先,潘受是一个诗人。
近几年,潘受像颗出土的珍珠,逐渐进入学人的研究视域。无论是谈他于1950年代初筹办南洋大学,先是担任陈六使先生的参谋,后出任南洋大学秘书长,还是提及他毕生致力旧体诗或书法,他都是新马数一数二的作家、书法家和文化人。曾因被视为左倾反动分子而于1958年被当时的殖民政府褫夺公民权,却在1995年被新加坡政府宣布为“国宝”,潘受从无国籍之人到文化象征的命运辗转,招来他晚年自嘲:“当年是强盗,后成了国宝”,写尽新马华人在文教史上的复杂处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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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持庆著的《新加坡国宝诗人潘受》(2007)已然将潘受的诗作成就梳理出来,特别是他对潘受诗的注释,让我们进一步了解诗人一生的思想脉络和创作奋斗。潘受,原名潘国渠,于1930年19岁时南渡新加坡,先在《叻报》担任编辑,1934年起执教于华侨中学。此后,他于1935至1940年任道南学校校长6年,并于1941年1月至6月间担任麻坡中华中学校长半年。今日麻坡中化中学校史馆仍记录他为“战前校长潘国渠”,并珍藏着潘受校长于该校1970年创校60周年时编纂校刊《中化六十年》的翰墨题词《芳菲一卷春风史》。
潘受的三本诗作——《海外庐诗》(1970)、《云南园诗集》(1984)和《潘受诗集》(1997),为他创作之路的重要总结。《海外庐诗》收录了他自1937年至1966年30年间的部分诗作,最早交由南洋大学中国语文学会出版,1985年由新加坡文化协会再版。《云南园诗集》则是他专为南洋大学而作诗的总集,记述了他参与南洋大学筹办以至创办初期的心路历程。然而,厚达八百多页的《潘受诗集》却是潘受的人生归结,其中收录了他一甲子的诗作1300首,数量尤为可观。诗集还附录作者的生活照、文友赠诗、书函,以及作者的笔墨手迹,不愧是国宝级人物。
专攻古体诗创作的潘受,实际上也受五四新文学的影响。他于十三四岁便开始尝试创作白话诗,甚至初到南洋后,在《叻报·椰林》副刊以笔名“衣虹”发表的小说、散文和新诗,也还是新文学创作。潘受曾为抗日时期到访新马巡演的武汉合唱团作了一首〈卖花词〉:
先生,买一朵花吧,
先生,买一朵花吧,
这是自由之花呀!
这是胜利之花呀!
买了花,救了国家。
先生,买一朵花吧,
先生,买一朵花吧,
不是要你爱花,
不是要你赏花,
买了花,救了自家。
这首朗朗上口的白话歌词当时唱遍了新马的大街小巷。1937年,潘受应陈嘉庚主席的邀请,担任 “南洋华侨筹赈祖国难民总会”主任秘书。他深受南洋地区的中小学生为抗战筹款而纷纷制作纸花沿街叫卖的事迹感动,写下这首后来小学生卖花时传唱的爱国歌曲。据传,这首歌词让合唱团团长夏之秋为之落泪,随即为其谱曲,并由合唱团内年仅18岁的女高音江心美领唱——“先生,买一朵花吧……买了花,救了自家”,唱音丝丝入扣,华社上下无不动容。今日,恐怕再难想像,那些穿着校服站在街头巷尾的学生哥妹,手捧花朵,华侨筹款救国之声此起彼伏,不绝于耳。
武汉合唱团自1938年12月开始巡演,至1940年4月回国,所筹善款屡创高峰。1940年,陈嘉庚号召南洋各地华侨代表组团回国慰问抗日将士,劳军赈灾。深得嘉庚先生器重的潘受,再度受任为“南洋各属华侨筹赈会慰劳团”团长。潘受当时年仅29岁,肩负重任。他从中缅上路到中原战区,跋涉大半个中国山河,沿途坎坷险阻与耳闻点滴,后来皆一一入诗。其诗作〈自西安赴咸阳,望太白秦岭,夜雪盈巅,感日来所闻所见,成此短述〉有一句写道:“青山本是无情物,一夜伤时也白头”,道尽回国路上的沧桑感怀。彼时,章士钊先生身在重庆,读到潘受的诗作,不禁感叹:“诗在南洋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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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平洋战争爆发后,潘受将船票让予郁达夫,辗转逃离新加坡,抵达重庆。他是少数战乱中仍持续创作的诗人。细读其逃难诗作,几乎可勾勒出一条逃亡路线。其时,他携妻小乘渡轮离新,“为避敌追袭,船迂回于印度洋中者十余日,然后渐脱危险地区。”(〈避寇印度洋舟中五首〉)。船上颠沛流离,风声鹤唳,一对子女仍为他举杯庆生,全家守岁,不知浩劫将至。
〈八月十日日本天皇乞和,十四日正式投降〉一诗中,潘受难掩内心的激荡与雀跃:“日本投降了,家家喜可知。满城鸣爆竹,拆屐赋围棋。消息还如梦,疮痍待洗悲。满装双足是,破涕抚妻儿。”此诗不同于他一贯的典雅古风,兴奋至极,情感奔腾直泻,流露自然。
1947年,潘受决定离开重庆,再返新加坡。劫后余生,家园待重建。新马社会命运相依,华人唯有自求多福,更加积极在动荡中谋求立足之地。他回到新加坡怡和轩,追忆故友郁达夫横遭不幸,感慨悲痛。郁达夫自1938年受聘于《星洲日报》,主编纯文艺副刊《晨星》和《文艺周刊》,新马文艺事业本已步入正轨,然战火摧残之后,重振之路更显艰难。
英殖民地政府对华文教育诸多限制,华校发展空间受阻。中小学华校得以迅速复兴已属不易,若再创办一所华文大学,更是难上加难。正是在这样的背景下,潘受辅佐陈六使筹建南洋大学,成就新马华文教育史上的一桩美谈。1953年,他受邀加入南洋大学执行委员会,积极投身筹备工作,为华文高等教育奠定基石。《南洋大学创校史》中的陈六使序文,或出自笔力深厚的潘受之手,文辞庄重典雅,精准传达创校初衷,足见他对陈六使办学理念的深刻体察。
“余之胆所以如此其大者,盖借我三百余万华人之胆以为胆耳。余之志所以如此其坚者,盖恃我三百余万华人之志以为志耳。”正是怀揣这样的信念,潘受毅然投身其间。1953年2月,278个社团齐聚新加坡中华总商会,众口一词:“只许成功,不许失败!”他肩负重任,亲自洽聘首批教授,协助文、理、商三院主持校政。然而,开课在即却突发“林语堂事件”,校长临阵辞职,南大陷入危机。此时,潘受再应陈六使之邀,出任南洋大学秘书长,全力稳住校务,带领南大挺过建校初期最艰难的4年。
如今,潘受的事迹屡被提及,甚至有人认为,若非他当年力挽狂澜,南洋大学“怕已开不了门”(〈海外庐诗〉原跋)。1955年,南洋大学正式开课,开学典礼上,校旗迎风升起。这面“三色光环”校旗,正是潘受亲自设计并撰文释义。其子潘思颖于1997年在〈从牌坊大门说到相思树〉中回忆:“我的妹妹(当时南大第一届学生)潘小芬,按照拟定的尺寸,画了准确的图样交由工匠制定。这迎风飘扬的校旗把振奋人心的好消息告诉千千万万东南亚关心南大的人民:‘今天是我们海外华人教育史上最光荣的日子!’”(《联合早报》,1997年8月3日)自此,新马华文教育史翻开崭新篇章。
然而,1958年,英殖民地政府褫夺了潘受的公民权。1959年底最后一天,他正式向陈六使呈辞,并获准于次年2月15日新学年开课前离任。辞职函中写道:“兹谨趁首届毕业生步入社会之日,退避贤路,修函恳辞。”果然,他洒脱离去,不再回首。
1960年4月2日,南洋大学于云南园隆重举行首届毕业典礼。是夜,中国文学研究会在云南园举办诗人雅集,由中文系老师刘太希、佘雪漫主持,汇聚新马诗坛名流。然而,素爱诗词的潘受却未曾现身。他仅留下一首诗,并附注述及自己原拟出席雅集,惜因雨未果,后收入该会编纂的《云南园吟唱集》。
多年以后,潘受再提笔写南园:
“年来世事不堪论,话到喉头咽复吞。多谢海风吹雨过,暗将吾泪洗无痕。”
此作是《丙寅冬至后二日重过南园七绝》之一,写于南洋大学关闭后的第六年。1986年冬至,潘受旧地重游,举目惆怅,不复言语,然历史自会铭记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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