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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完了Manglish,輪到馬來西亞華語。
馬來亞大學馬來西亞語言暨應用語言學系(中文部)高級講師陳湘琳有一回帶學生到東馬,為研究客家話找當地人訪談。每次一開口“先生,請問……”,陳湘琳就被對方打斷,搖手示意她走開。反觀同行學生都順利訪問,只有她身為帶隊老師卻處處吃閉門羹。
三四天後,當地人終於肯接受她訪問,並解釋先前不理不睬是因為,“你一開口我們就怕,怕你是中國來的女騙子。”原來,陳湘琳想著做學術訪問,不自覺用比較正式的華語,讓人誤以為是中國人,又那麼恰巧那一陣子中國騙子橫行當地。(夠力,講標準一點反而不可以喔~)
其他學生是這樣問的:“Uncle,可以問你一下嗎?這個是什麼來的?”
早在2013年,網紅林BIG詠就在YouTube上載短片《大馬華人說華語的方式》,至今累計觀看超過480萬次。短片透過各種生活情境,帶出馬來西亞華語如何普遍應用,如:餅乾“漏風”(受潮)、“散錢”(零錢)、Ponteng(翹課)等……
其實,網絡上還有很多介紹馬來西亞華語的短文和影片。甚至中國和臺灣網紅也大略整理出馬來西亞華語的特色,尤其是語音、語氣詞、特別詞彙等。
把這些影片傳給從事語言研究的陳湘琳看,她直言網紅的觀察都挺準確,說不定能就此催促學術界趕緊著手研究,以更嚴謹的方式分析馬來西亞華語。她也坦白,學術界尚未有針對馬來西亞華語的研究專書,倒是課堂上一些學生開始著手小規模研究,探討馬來西亞華語的輕聲詞、語氣詞等……
無論如何,解釋馬來西亞華語的由來,可以從語言學的語言轉變(Language Change)來看。這在全球任何一個多元語言的地方都會發生,是很自然的現象。陳湘琳解釋,在馬來西亞,不管是英語、華語甚至是方言,都因為馬來西亞有多元語言而發生語言接觸(Language contact),接著語言調適(Language Accommodation),有了藉詞、語音改變和語碼轉換(code-switching)。例如:我中saman了!(我被開罰單了)/我去counter check-in一下。(我去櫃檯登記)
原本因應不同對象而臨時應變的語言,久而久之變成習慣,最終促成語言改變。陳湘琳說,不只華語,方言也經歷這種演變。她主要研究馬來西亞的客家話,發現大馬的客家話也受比較強勢的廣東話影響。
隨時切換語言,遊刃有餘
這次訪問,陳湘琳帶來兩名該系中文專業的大三學生一同分享個人經驗:
林佳恩以前不太敢跟中國同學交流,因為自己一開口就是馬來西亞華語,令她有點自卑,甚至不敢自我介紹是中文專業的學生。直到上課後才瞭解,自己說的華語只是語言的變體,受到生長環境、多元族群文化、歷史、社會的影響。
“所以要對自己的中文有自信,要去意識到中文不同的原因,而不是覺得自己的中文很差。”林佳恩後來想開了,而且中國朋友也對馬來西亞華語充滿好奇。“中國朋友不會看不起我們,我們也不應該看不起自己啊!”
來自東馬的蔡自華則以馬來西亞華語為傲。因為,馬來西亞華人非常熟悉且掌握華語,還可以隨時轉換不同“款式”。比如遇到中國人可以轉換成北京腔,去到臺灣又能轉為臺灣腔。
不知讀者有沒有上述兩名同學的經驗,曾經為華語不夠標準而自卑,又或是能很好掌握華語,還可以隨時切換“頻道”去不同口音。
陳湘琳從語言學角度解釋,人們會根據說話的對象、與對象的關係、書面或口語方式、什麼語境等來改變語言應用。比如說,對象是外國人,我們會自然說慢一點;若對方是中國或臺灣人,我們會說得字正腔圓些。在她看來,這是馬來西亞華語的優勢。
然而,馬來西亞華語也是弱勢,有時候會被取笑,而且競爭力不足。“現在是全球化時代,去國外跟其他人溝通,對方完全聽不懂怎麼辦?又或者我們要迎接外來的客人,怎麼辦?”
陳湘琳的立場是,口音不同沒關係,就好像香港人說華語也帶有濃濃的粵語腔,“這zhè個”會念成“這jě個”,但口音不同並不代表中文不好。“前陣子流行宮廷劇,我的學生看了香港的宮廷劇,發現他們的臺詞其實寫得很好,只是用廣東話念出來。”
說回馬來西亞華語,一些詞彙是在這裡的社會氛圍產生,但我們的書寫能力沒有任何隔閡或問題,不能因為口音而斷定我們的中文或話語能力不好。當然,我們也不能因此固步自封。
那什麼叫有問題的中文?舉例:“我跟你講,那個啊很那個啊。”,第一個“那個”是名詞,第二個“那個”是形容詞。這凸顯說話的人中文不及格,程度差,詞彙不足,沒有辦法表達自己。
陳湘琳在方言研究上會以不同語域(Language Domain)區分,測定語言能力:
1.基本溝通:問候、天氣、吃飯
2.正式場合:報告、上課、開會
3.閱讀古文、經典
讀者不妨以上述程度設想看看自己的各語言和方言掌握能力。如果只停留在基本溝通,那就是還好而已;如果你的華語能達到第三程度,其實非常好啊。
語言的界限,未來會不會消失?
前文提到,英語界其實並沒有所謂的標準英語,講求的是國際通用理解(International Comprehensible)的英語。陳湘琳也說,英語界有段時間強調講得像英國或美國的才是標準英語。經過長久辯論終於塵埃落定,現在能平等看待各個“品種”的英語,包括Manglish。但是,應用在書寫上,尤其是學術論文,要求還是很高的。
在華語界,類似的討論才正要開始,在規範和馬來西亞式之間,該怎麼拿捏?陳湘琳的看法是,兼容。
陳湘琳認為,一方面以馬來西亞華語為榮,因為那是身份、文化、地方的認同;另一方面,又不能讓馬來西亞華語過度使用,登不了大雅之堂,但不能矯枉過正。
舉例而言,馬來西亞華人的馬來名字有很多用方言來拼的,如陳湘琳Ding Seong Lin、白慧琪Peh Hui Kee,新一代多用漢語拼音取代。還有,小學課本已經用“菜市場”取代“巴剎”。其實,方言拼音的名字和“巴剎”不只是身份認可,也是一種地域界限,而這條界線漸漸模糊。
“以前在加拿大,沙發叫做chesterfield,後來受到英美英語的影響,1970年代後漸漸統稱為sofa或couch。”陳湘琳舉出的研究發現,chesterfield一詞已經在加拿大年輕一輩中消失。讀者可以這麼想像,美國和加拿大國有國界,但沙發這個字已經沒有sofa和chesterfield之別,劃分兩地的語言界限消失了。
在馬來西亞,人們能輕而易舉透過網絡接觸中港臺娛樂,節目中的語音、詞彙也潛移默化影響著馬來西亞觀眾。蔡自華和林佳恩都說,不只看娛樂節目,上網看微博、知乎,接收的網絡潮語越來越多。比如,從前會稱讚同學報告得很好,很流暢,現在會說“666”,或者跟坐在遠方同學比“666”的手勢(比出拇指和尾指輕輕搖擺),表示讚賞。
讀者可以試著想想,如果有一天馬來西亞人說的華語都像中國、臺灣人,會是什麼樣子?身為語言研究者,陳湘琳有點擔憂。
她分享,語言學術的態度是很尊敬所有國家的語言和文化習慣,並不會說哪一個比較純正(pure),因為那意味著另一個語言不夠純正。
馬來西亞華語受方言影響深遠,很多借詞、語法、腔調都來自方言。我們常用的“幾多”是受廣東話影響,被糾正要用“多少”。但讀一讀南唐後主李煜的〈虞美人〉,當中就有“問君能有幾多愁”,可見“幾多”是當時正式的語言。
“可能有一天,當方言式微,我們那一套講話的方式就不會流傳下去。加上受學校、網絡上娛樂影視的影響,到時可能就很難找到馬來西亞華語……”
陳湘琳語重心長,“從社會語言學來看,語言是沒有等級之分,各語言都是值得尊重,要以敬畏之心來研究。”目前,英語界採用了這種態度,認可不同“品種”的英語各有特色,之間相互平等,只要能互相溝通即可。
華語世界能否也能採用這種態度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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