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副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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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藝春秋

發佈: 9:00am 03/01/2020

吳鑫霖/米妮和水興

作者: 吳鑫霖

圖◆Undrey
圖◆Undrey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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閒暇在家的米妮,最常做的幾件事分別是:被手機鬧鈴吵醒、自拍、滑IG、在推特上看看Follow的推主有什麼新消息,以及在微信朋友圈裡,看看自己參與的微商群組中的那些激勵人心,讓自己信心滿滿的金句。

米妮就是我們身邊一般常見的人。她不特別,但有自信。這自信,是別人的文字或者說文章所培養出來的,也可以說,米妮是按照別人的要求生活,或者抄襲別人的生活,讓自己也活得跟別人一樣的女人。米妮在浴室時,會對著鏡子裡的自己說:“米妮!你挺好,你會成為富有的女人,充滿智慧的女人。”自我激勵後她會心滿意足的微笑,接著米妮開始想,今天要穿哪一套服裝出門上班,如果選了連身長裙,該配哪些首飾,才能彰顯個人氣勢與魅力。

相對的,米妮的男朋友水興則較為隨意。他是搞社會運動的熱血分子,他計劃,今天在FB和推特上發佈幾場環保的、性別意識的、工人權益講座的消息,前提是,他得設計和製作海報。設計海報這件事,他半年前接下組織任務時還很感到懊惱。可是現在他掌握了PS和InDesign軟件的操作,讓米妮感到矛盾的是,這個信仰社會主義的三十歲男友,使用的電腦是最新款的Apple MacBook Pro。雖然水興是半途出家的平面設計師,就算不能精確掌握Adobe軟件,也要認真購買一套正版的,以及為期兩年的雲端儲存空間,才能彰顯自己在組織頭頭心目中專業認真的態度。

水興與米妮相處在一起,也是將就的。他們是在大學唸書時認識的,米妮讀商,水興學法律,在一起十年了。十年來也不是說沒分手過,彼此在分開後交了幾任男女朋友,水興甚至跟兩個男人交往過,這事他們複合後水興跟米妮坦白過。米妮聽到,衝口就問:“蛤!你玩過別人屁股?”

“廁所用完了沒有?”水興不耐煩地敲敲廁所的門。

“快了快了,弄完就出來了,等一下會死咩。”米妮回答。

“每天等,我都每天死了!”

這是每個早上,水興和米妮都會上演的一出使用廁所的戲碼。他們住的是雙層排屋,樓上只有一間廁所,樓下廁所是他們分租出去的房客用的。水興負責網絡、電費還有廁紙,其餘開銷,米妮擔當。在銀行裡,米妮雖非高管,但至少也是大堂副主任,兩年前升遷至今卻一直沒有新的異動,她有些小抱怨,為什麼分行經理不升她職?偶爾在用餐後的閒聊中她跟水興抱怨,水興聽得不耐煩就說:“做到不開心就辭職啊!”

米妮是個現代女人,但被男人厭惡的白了一眼,那自華人傳統家庭裡繼承自母親,烙印在靈魂與精神深處的男尊女卑的卑微心態就瞬間體現出來,安靜的把晚盤收拾,或靜默滑著手機,直到另一個話頭起來,才把之前的卑微掃到堆積著無數卑微的角落,在另一個話題上,重新建立談話的自信。

這樣一個早晨,本來不該有吵鬧的。但水興不知哪來的無名火,看到陳明來在《羅星日報》上的訪問。編輯放大的標題是“從事社會工作三十年,陳以監督社會為志業”。水興看到“監督社會”這四個字,禁不住呸一聲:“社會才不需要你這種偽君子監督呢!”他跟陳明來共過事,兩個字足以概括陳明來——嘴炮。當年還在大學讀法律時,陳明來是他崇拜的社運偶像。他們家三代都讀《羅星日報》,陳明來在從臺灣畢業回來後,就在報章上發表文章。水興的阿公、父親都是陳明來的粉絲,自然也影響了水興。

這些事,頭幾回見到陳明來的時候,水興都拿來在陳明來面前說,希望能從自己對他的尊敬與崇拜中,獲得他的賞識與好感。然而,水興的法律系並沒有讀得多優秀,成績低空飛過,院裡幾個反對學生搞社運的老師對水興尤其看不過眼,認為他不好好讀書,整日去搞社會運動,這裡抗議那裡抗議,真不知道什麼時候他要被警方抓走!

當時的水興也不是沒有要準備坐牢的心理建設的,可偏偏許多重大事情,像陳明來這樣的有組織背景的人都不讓大學生參與。明面上說是保護免受大專法令束縛,水興和同儕則認為,是這些成年人怕惹麻煩,才不讓他們在其中混跡。

陳明來當然也知道這些大學生的心事,有一回喝開了,陳明來吐露出自己參加社運的種種畏懼。但因為所有人都醉了,自然沒人會把醉話當真。可是水興那時候卻是清醒的,當時的他就像燃燒著的青春烈火,眼裡一切都非黑即白,全都是正義凜然的衝動。弔詭的是,陳明來酒後的肺腑之言,要到很近期水興跟他有心結了,才在水興的記憶深處被喚醒,接著就展開了一連串無休止的自我的與對陳明來的精神與人格的批判。

畢業後,水興和陳明來在同一個組織上班。不共事還好,成了同事,那一切讓人覺得厭惡的真面目,無遺地展露在水興面前。米妮問水興:“看什麼看到那麼入神?”

水興說:“看陳明來這個社運騙子的訪問。”

“哦——”米妮拉長的尾音,聽起來有點諷刺。她是瞧不起水興和陳明來這樣的人的。但她很矛盾,水興賺的錢明明少了她好幾倍,她到底是為了什麼要跟他在一塊兒呢?米妮沒有答案。她就像所有已過了如花少女時期,但還做著如花的少女情懷夢的女人。今日上班,她選了條連身花裙子。是H&M最新款,夏日風情,跟閨蜜逛街時,無意間見到這麼一條美麗又便宜的連身裙,毫不猶豫地就拿了下來。水興對這裙子有意見,在家裡試穿時被他撞見,直接抨擊說:“你們這些剝削工人的萬惡資本主義者!”

那藐視的眼神,讓米妮不好受。米妮不像水興,她平凡,她愛美,她渴盼平常的小女人生活,在週末時,跟閨蜜到谷中城的SOTHYS沙龍做臉,接著做香療按摩,如果有時間,就到TWG喝個名媛下午茶,這樣的小資生活,是她追求也在實踐的,當然,在性慾需要得到滿足時,水興能立刻讓她潮水淹沒眾生。無奈的是,物質,她用金錢可以滿意。生理的,水興卻弱雞得可以。米妮閨蜜尖酸且帶著嘲笑說:“你男人思想是文明人的,做愛時卻是沒開化的短X野蠻人。”

米妮有時聽閨蜜說起用T軟體約的那些大X男,不論馬來人、華人、印度人,或者來馬來西亞工作、旅遊、求學的外國人,前戲如何滿足了閨蜜,聽得她小鹿亂撞,似被無名物給騷擾。也不是手機裡沒安裝T軟體,可是安裝了又不敢約。有一回,真的約了,男的是個工程師,身材也算健碩,但兩個人只在麥當勞喝咖啡,那咖啡沒有讓人心跳加速,米妮知道,眼前男人的慾望,被她的體態和樣貌瞬間將大鳥壓縮成沙拉小蘿蔔。道別後,那男人的微信或telegram,再也沒有給她一個迴音。她想起自己多年前,陪水興一起讀的李劼人的《死水微瀾》,她就像裡頭的蔡大嫂,表面上是自己夾住了所有男人,實際上是自己苟且地存活在男人與男人之間的夾縫裡。

米妮自然沒什麼文化,但她願意用肉身與物質供養有文化的水興。水興呢?他認為,米妮給他的一切都是應該的。他說過這些話,尤其在兩人吵得激烈的時候。米妮在這時候會特別傷心,事後水興也不哄米妮,水興的媽不是沒有說過水興,自從兩年前水興的母親肺癌去世後,米妮只感到,這世上會站在她角度來勸水興對她好的人又少了一個。

“犯賤!”水興在廁所裡大喊。剛從房裡整理好儀容,要出門上班的米妮聽到,直覺得是水興在講她。她嘆口氣,此時微信微商群組的姐妹們又熱烈討論起某某業績又突破了,大家要勇往直前,充滿自信,做個時代的粉紅女強人!要像帶領她們的微商頭頭安娜那樣,在家是賢妻良母,在外可以跟男人共創天下。那一句句口號標語的激勵金句,米妮越讀越亢奮,就像吃過許多糖分的身體激烈震盪的血糖,讓一切都失去了控制。失調的情緒被推到高峰,降下時,自然萬分難過。

可是,米妮才不管這些。她發誓,要做新世代粉紅女強人!此時,水興又在廁所裡傳來呼喊:“米妮!米妮!你幫我從樓下拿一卷衛生紙上來,廁所的用完了!”米妮又被拉回現實,拿著一卷廁紙重新登上二樓,推開虛掩的門,遞給廁紙後,米妮的一天展開了,水興的一天,還像馬桶裡在水中浮沉的屎,迷迷茫茫,輕飄飄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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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 9:02am 28/03/2025
梁馨元/山鬼

那些斗胆用身体在高速公路上行走的人,他一定是遇到了哪些麻烦,但我们多数把他们当成麻烦。时速120公里,突然眼前一大障碍物,方向盘左右闪避,干一大清早遇上这麻烦事。

马路就像保龄球球道,有车经过,它便兀自移动,但它从不移动。尽管如此,它总赠予我们许多意想不到的礼物——时而一粒滚动的头盔,时而一具扁烂的动物尸体、一个想死的女人。她怀着孩子,开着白色本田City,就在我每天开车回家的路上割颈自杀。

马路是一条悲伤的马路,所以我才会在那个早上遇见蜥蜴人。

拖拉着骨一般的身体,蜥蜴人出现在16区高速公路上。破洞的深褐色衣服与肤色相衬,脸颊瘦出了窟窿,头发披覆至背——如山鬼,也似野人。天还明晃晃,他是该死在这城市,还是生还自哪座深山?在这汹涌的马路,我往前,他也往前。他就用枝干般的身体穿过车龙,没人来得及鸣笛。

穿过他的瞬间,我清楚看见他的嘴巴。他在说很长很长的话,像必须念三天三夜的咒语。所以在那瞬间,我想他是疯子,才会赤脚走在公路上。

有时街道是虚幻的,而且夜晚比白天来得危险。只是整座城市的夜晚越来越暗了,工人在马路旁维修,但灯照不到他。

在那些阴暗处,我曾经见过夜晚的狸花。

熟悉的办公室楼下,狸花是一个陌生化的词语。办公室坐落于一个充满人烟的小区,对面是住宅,偶尔有猫走过。每天早晨上班遇见狸花,他都背着一个沉甸甸,破了几个小洞的黑色布袋。狸花的头发依旧像一篇语法全错的、语句不通的文章——乌漆麻黑的一整片,遮住了一半的脸,但脸的肤色也晒得几乎和头发一样的色度。于是在那全然浑浊的黑之中,狸花面目模糊,徒留一双眼白特别明亮的眼睛。

第一次遇见狸花,他只是很缓慢地从人家门前走过。那种慢,是生命还有很长但不知道接下来可以干嘛的慢;也像是管他的生命,今天要死也无妨。

几乎每天上班,狸花都会从相同地方,带着一样的躯干与行囊走来——没有遇到的话,永远是我不够准时。所以我才说他是狸花,猫一样的定点来到与离去,为这个地盘留下自己的气味。

而上班快半年,在这办公室小区混熟以后,我逐渐认识了三条街道的浪猫。很常午餐时间遇到其中的谁,都会蹲下来跟它们说话,但它们多数时候慵懒地摊睡在水泥地上。午后炽热,水泥地还留有些光影,浪猫会躺在影子之中。

当然,不是每一只浪浪都会对人的语言有所回应。它看到你,闻到你,听懂你,只是懒得回应。

有时我觉得它们其中一只,是变成人的狸花。满身的虱子、沙尘、汗、肤油、污垢凝成风霜,狸花走路不说话。

还可以与人对话的人,都把自己留给了他人。那些已经无法与人对话的,都把话留给了自己。

第一次只身走上流浪汉收容中心那天,其实心里有点怕。那怕,比在高速公路上看到蜥蜴人的那个瞬间来得低沉与绵长;但作为一名记者,尽管刚入行,我觉得怕比受伤更羞耻。

半山芭龙蛇混杂。下过雨的街道,像极了一条湿滑的鲶鱼,光溜溜、长条状的身子;偶有车灯打过,就像鱼在深海发光。

我去半山芭找的是一名姓梁的牧师,他说他在菜市尾端等我,楼上便是他的收容中心。他照顾无家者已经20年,我们通过两次电话,电话那头的声音粗旷、市井、接地气,没有电视里牧师故作温柔的儒雅,反倒像半山芭哪个水果摊的龙头。直到见面那刻才发现,梁牧师比想像中还要矮小,像只马一样往下垂的脸上,有两条粗黑的眉毛。重点是,原来牧师不一定总是穿着黑色大袍。

教会的好心人捐出店面,梁牧师便负责打理。有床位,有饭盒与瓦片,早上醒来能到外头溜达,午餐时间一到又折返领饭,像极了一群放养的街猫。但他带我走上楼的那刻,推开门,也有百无聊赖的老人一动不动躺在床上。他看着你看他,此刻注视都变成讨价还价之物——我问梁牧师:“这样(闯)进来真的没关系吗?”他说:“有我在,不要紧。”

三楼白天不开灯。他用钥匙打开门锁,生锈铁门发出一阵咿呀——众人随即引头探看。在店铺的尽头,一束光温和地照进,梁牧师说那是他们放风的露台,刚吵过架的谁就在那头冷静。将领一般,他带着我巡视这20个床位——每人安排一样的橱柜、杯具、洗漱用品……谁彻夜未归,谁病死老死痛死白板上的床位名字便一把擦拭。汰换家常,那些名字都臣服于他,接受这规训,这监管与条例,才得以绑定一个床位。他是统治者,也是父亲,每个拜三的团契活动会陪他们唱歌。

但我总觉得,真正的将领之才不能有太多的爱,因为他们还要上战场。

偶尔会有政府官员沿着那条潮湿,堆满干货的梯道上来,有时梁牧师在,有时并不。他们说这里没有执照,收留无家可归者是非法行为。以安全隐患为由,一个店铺不能是家。

因而,没有家的人,都应该由政府监管。

许多穿着制服的执法人员带着捕猎器,从卡车一跃而下。野猫自午睡中惊醒,卡车的引擎由远而近,穿过水泥与沟渠,轰隆轰隆,像一场惊雷暴雨正从远处缓缓逼近。没有家的人,都应该由政府监管——于是他们的武器,如巨大的扫把,把街道的左边至右边,前面至后面,一时半刻之内统统清扫干净。

“以安全隐患为由,他们必须被隔离”。仿佛一辆开往神秘岛屿的愚人船,把麻风病患者都驱赶至无人之处。因而,疯子有疯子的归宿,当他们聚集在一起,便形成了一个排他的部落。资本主义也汇聚成城市与高塔,在那俯瞰人世的高塔之下,相似的人依然会不由自主地相遇、聚合,并自以为安全。因此第一次在公路上遇到蜥蜴人,以及在办公室楼下遇见狸花,他们异化的服饰、行为,俨然我眼前一片白茫茫的刺点。强烈的害怕像一支发射的火箭来得极快,但也忽地消失于无垠之中。

细想之下,我畏惧的其实是那山鬼的形象,那我打从有了认知开始,便不曾光天化日下见过的留至腰际、打结交错的蓬头;以及像刷上黑油一般油亮的垢面。我甚至来不及去想,他们此时此刻的存在,并不是一个答案,而是一个问题;他们面临着问题,且不是拿着扫把到街上清扫就能解决。

一只老鼠被车碾过,尸体三天三夜都无人清理。它成了街道的隐喻。它要不是被马路吞去,也许就是被蜥蜴人或狸花吃了。

收过几次罚单,暂停营业复又亮灯开灶。教会阿姨来煮大锅饭,喂养散居在半山芭附近街道的流浪者,那锅大得能把一个孩子煮熟。在大锅米饭煮熟的绵长时光中,梁牧师与执法人员也拉开了冗战——他们拉锯、僵持,最终双方都停留在原地。

“没有执照,不能营业。”

“我们没有营业,只是收留无家可归者。”

“他们应该去政府的收容中心。”

不是每个人都适合有屋瓦,我想蜥蜴人与狸花也是。

在高速公路遇到蜥蜴人那天,他似乎已经历了一场漫长的逃亡,仿佛被炽热的太阳追赶,穿过一大片野林与蒺藜,再跟着月亮的方向走,才狼狈地逃来这座钢骨森林。他到底有想去的地方吗?被逮捕到公立收容中心的流浪汉,他们仍会想方设法逃出来,再重新过上天地为家的日子。里面没有自由,里面的空气很闷热,梁牧师说——他们宁愿睡街上。

街道是虚幻的。在街道形成之前,众人席地而坐;只是当人为泥地铺上石砖与水泥,人们便只能在街道上走。他们说,只有山里来的人才会当街坐着;只有疯子才会睡街上。

狸花是疯子吗?后来我才发现他不是。在熙熙攘攘的小食中心旁,街坊邻里立起了个大红色的拿督公龛,香火断断续续,初一十五会供奉发糕苹果。午餐时间,我都会从公司经过这条小路,走到后边的南洋咖啡店去。拿督公龛旁的树荫下搭起了个木棚子,时而停了几辆摩托,华人阿伯并肩坐着消耗时光。一只脚翘起来,一只肮脏的人字拖便掉落沙地;万宝路香烟袅袅,有一天我便见着狸花以相同的姿势坐在他们之间。

狸花正在与人说话。这一次我忍不住多瞅他两眼,瞅他黑色布袋里边装了些什么。瞅他蓬乱头发后的脸,瞅他那双特别明亮的眼睛。忽然,他看着我看他,那眼神间虽没有鄙意,也没有恶意,但不下两秒,我还是像个孬种一样假装把眼神飘往树上的翠鸟,假装什么也没有看过。

像看鬼一样的眼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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