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镂空与浮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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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 10:30am 06/01/2020

範俊奇/十二少,老地方等你 梅豔芳

作者: 范俊奇

後來香港就再也沒有傳奇了——

後來的香港,像《胭脂扣》裡如花回返人間,石塘嘴清風依舊,惟風月不再,她手裡緊緊捏住一組和十二少相認的暗號:三八七七,可觸目所見,一切都是陌生的,一切都是躁動和驚恐的,而香港人,為自由從公民變暴民,人心惶惶,人人自危,漸漸都被圍困在一座危城,也漸漸都被捲入民主的荒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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於是記憶的抽屜咔啦一聲拉開,一切都變得歷歷在目起來,梅豔芳逝世那一天是2003年12月30日,那時馬來西亞的紙媒多蓬勃,傍晚六七點,總有一群人圍在檔口等候報館的印度派報員騎著摩哆車,風雨不改,把後座疊得比人還高的晚報送到不同社區的街口,那場景完完全全漫溢出椰影搖曳的南洋風情,然後一個穿著油膩膩廚師服的年輕廚師從飯店後門閃個身溜了出來,付了錢抓起報紙,瞪著報章頭條,一邊讀一邊轉動他舉起的右手食指,“Why Why Tell Me Why ,嗄,這樣就沒了?”而那晚的暮色,奇怪,竟攏合得比平日都遲,臨近七點半了,珊瑚色的夕陽還紅豔豔地掛在八打靈舊區的一角,而我瞥見那年輕廚師的眼裡,閃過一絲對命運的不屑,和幾分因為梅豔芳離世而藏不住的悵然若失。他們因為梅豔芳,把生活裡晦暗苦悶的冰山劈開,也因為梅豔芳,相信只要有才幹,只要肯奮鬥,再怎麼草根,再怎麼爛泥,都有可能翻身一變,變成為各自行業裡的天皇巨星,偏偏梅豔芳卻不在了,留下最後一場演唱會上一道長長的鋪上紅色天鵝絨長布的雲梯,人去樓空——

同樣的,當時香港電視臺一連幾天都在直播梅豔芳的死訊和葬禮,那時因為SARS,因為Leslie,香港從來沒有如此愁雲殘霧過,我第一次看見平時說話霸氣舉止剛硬的香港人,在那一陣子是多麼的壓抑和無助,而且電視臺一直把梅豔芳強調“別矣,香港的女兒”,她不在了,香港的氣魄,在一定的程度上,崩損了,也漏散了。我在電視上看見梅豔芳的靈車從靈堂徐徐駛出,守在路邊的歌迷和影迷見了,頓時抱在一起,哭成了一團,甚至有一個年輕的女郎,掙開她外籍男友的臂膀,手裡持著一束顫抖的白菊衝到馬路上去——我其實心裡明白,他們都捨不得梅豔芳,但他們更不捨得的是,曾經趾高氣揚、頭角崢嶸的那個香港。

而梅豔芳和張國榮終究還是不同的。張國榮的離開,是一顆明星在大家面前倏然隕滅了,大夥的傷心裡頭,有太多的惋惜,有太多的不捨;至於梅豔芳的逝世,除了風月易散,煙花太冷,更是香港一個時代的結束,也是香港一則傳奇的終止,大家的反應是悲慟,是震撼,是難以接受——梅豔芳和香港同唱同和,同呼同吸,同悲同喜,和香港的連接太過緊密太過深刻,幾乎大半生都在為社會吶喊,為公義護航,為朋友出頭,在梅豔芳身上,我們看到的是香港人如何把奮鬥、義氣和操守,都擺在自己前頭,如果梅豔芳還在,香港一連串的“反送中”遊行,登高一呼的是她,走在最前頭的也是她,會讓我們看見香港藝人的俠義精神和凜然風骨更是她,她根本就是香港最引以為傲的本土品牌,不但見證了香港如何從賭窟和貧民屋遍佈的60年代,蛻變成21世紀繁華高樓聳立的國際金融大都會,更徹底影響了90年代廣東流行歌曲飛躍風行的娛樂精神,提升香港藝人的國際地位,讓香港以外的每一個人,都對這顆曾經光芒四射的“東方之珠”另眼相看,肅然起敬。

我特別記得,好多好多年前,梅豔芳來馬來西亞宣傳,那時候一大票的娛樂記者幾乎都是她的粉絲,梅豔芳還沒出現之前,其中一位領頭的大姐還用廣東話把大家招呼過來說,“來,我們統一一下,待會梅姐出來,我們應該要稱呼她Mui ‘謝’,還是Mui ‘遮’。”當時我站在一邊,算是半個參與者,頓時一陣震驚,完全不知道原來一個真正受到尊重的藝人,大家連對她的稱呼,是第二音還是第四音,都會再三斟酌,來回推敲,深怕不夠恭敬,深怕怠慢了她,可見梅豔芳贏得的尊敬,幾乎是壓倒性的。然後她坐下來,因為瘦,看起來比想像中高,很小心地把纖瘦的身體藏進特大號的牛仔外套裡,而我一邊用筆作記錄,一邊留意她那兩隻露在外套外的手,那麼白皙,那麼纖瘦,那麼嫩滑,令我想起梅蘭芳那雙曼妙嫵媚,柔若無骨的造手,聽說梅蘭芳為保護雙手的柔嫩,平日洗臉,是連毛巾也擰不得的,而且夜裡入寢,舌頭上一定壓著一片梨子保養嗓子,第二天醒來,梨片都是黑色的,我很好奇梅豔芳是不是也這樣?

許多男人的紅顏知己

而關於愛,梅豔芳的愛情影影綽綽,但福氣終究單薄了些,雖然她愛過的每一個男人,任何時候都會伸出臂膀保護她,珍惜她,尊重她。特別是趙文卓。有一次趙文卓上清談節目談起梅豔芳,觀眾席上還坐著他的太太張丹露,主持人問起他和梅豔芳的舊情,他先是靦腆的笑,提起最後一次見到梅豔芳是在上海,當時梅豔芳已經病入膏肓,他明明是練武的人,看著心裡也一陣刀割般的疼,後來梅豔芳走的時候,他給梅豔芳寫了8個字:“此生至愛,一路好走” ——說到這,再怎麼硬朗的漢子到底還是禁不住在鏡頭面前紅了眼框,兩道濃黑的眉毛緊緊地壓下來,喉結不斷滑動,哽咽著說,“梅豔芳是我這一生深深愛過的女人。” 一個男人,要對愛情多麼有始有終,要對愛過的女人多麼有情義有擔當,才有勇氣在妻子面前,承認另一個離開的女人是他的至愛?他說,在他眼裡,梅豔芳是菩薩,對所有人都好,旁人說她什麼壞話,她都可以忍受,但朋友受到攻擊和委屈,她就萬萬不能——至於他們之間的情事,包括梅豔芳說過,如果沒有那場誤會,她很可能已經是趙太太了,他都隻字不提,他說,“愛一個女人,就是保護和她之間所有的秘密”。單就這一句話,趙文卓也不負我們一路把他視為情天浩浩、那個眉眼如峰,頂天立地的法海。在愛情面前,梅豔芳是許多男人的紅顏知己,也走進過很多男人的心裡,但最終一切都是如夢幻泡影,因為把愛情組合在一起的,除了因果,除了緣分,還有命盤,梅豔芳的面盤裡面,桃花折損,黯然銷魂。

選擇在最愛的舞臺告別

甚至亦舒也提起,香港再也不會有第二個女人,可以在她舉殯送葬的時候,替她扶棺的都是全城最受矚目的型男,都是當時影視圈裡最耀眼的一時亮瑜,包括劉德華,也包括梁朝偉,包括劉培基,還有走在前頭為她捧著遺照的謝霆鋒——甚至連楊紫瓊和香港前廣播和新聞處長張敏儀,也打破了女性不扶棺的傳統,低下頭,萬般不捨,給梅豔芳送上最後一程。而且攝影師也拍到了當年受過梅豔芳肝膽相照接濟的吾爾開希,他胖了,邋遢了,穿著一件寬寬鬆鬆的牛仔褲,但神情肅穆而哀傷。還有近藤真彥,時光很公平地也蹍平了他的青春,眼神不再精靈狡黠,在靈堂上悲傷得四肢無力,需要人攙扶,但我們誰都沒有忘記,他曾經是如日中天的日本天之驕子,和梅豔芳有過夢裡共醉的情愛糾葛,而梅豔芳生前最愛的那一首〈夕陽之歌〉,原唱者就是近藤真彥。而因為都被這一些精銳人物圍繞,梅豔芳這一生也許並不圓滿,但絕對壯觀。

我常常想起當年認識一位特別喜愛梅豔芳的朋友,平時省吃儉用,不捨得對自己好,可為了梅豔芳,竟豁出去買了機票和最貴的門票,專程飛到香港看梅豔芳最後一場演唱——因為知道,這將是她最後一次的演唱了,她當晚打了嗎啡一步一回顧,穿上劉培基為她設計的婚紗,爬上長長的紅色絲絨雲梯,“斜陽無限,無奈只一息間燦爛”,和歌迷們依依不捨地揮手,每一步都把歌迷們刺得遍體生疼,他說,很多梅豔芳的歌迷其實一整夜都是流著淚把演唱會看完的。結果沒多久,梅豔芳死訊傳來,朋友把臉埋進臂彎,俯在咖啡座的桌面上,哭得渾身哆嗦,多麼懊悔又多麼慶幸自己去看了梅豔芳的演唱會,懊悔,是因為如果歌迷們都不忍心看,也許梅豔芳就不會硬撐著唱,如果不硬撐著唱,會不會就可以把梅豔芳能留多久就多久?芳華絕代,梅豔芳選擇了她最喜歡的方式告別,但她從來沒有離開,她一直是我們擱在心頭上最放不下的,前事渺渺故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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