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少龍/獵鷹簡史（上）

“到底發生什麼事？”

“是命案，少見的命案！”

“村長的外甥女出事了，真可惜！”

“死因警方還在調查，聽說有內幕……”

幾個後生，聚焦熱議死者逝去的緣由，並作出七彩斑斕的大膽揣測，諸如：謀財害命、先奸後殺、抗匪遇害，為情自殺等，想像力非常豐富。

命案發生得太過突然，沒有人相信這是真的。三天前，麗虹還和幾位密友，歡聚家中敘舊，表現開朗如朝陽，然而相隔幾天光景，她擁抱的天空，便整個塌了下來，那麼徹底得叫人心痛。這過程轉折，瞬間驟變，叫人唏噓。

村長蕭海坤第一時間趕抵現場，並逗留到傍晚，全程表情呆滯。這天一大早，他一直心神不寧，渾渾噩噩間接到惡耗，到了郭家，但見桂婆頹喪欲絕，頓覺寒意一陣攻心。麗虹乖巧、懂事，顧家，蕭海坤向來疼愛這個外甥女。

幾個早前和麗虹歡聚的密友，躲在屋內一角，悵惘一張臉，特別是秋萍，明顯承受不住沉重一擊，正滿懷心事獨自飲泣。秋萍跟麗虹知心相交，很多年了，是旁人眼中一對典範的姐妹花。

查案的劉警官拖著肥大的身影，早在現場忙著，忙著搜出一罐除草劑，還有一封遺書。閱歷豐富的劉警官心裡有數，輕拍一下蕭海坤肩膀，密談一輪後，擺個福爾摩斯的款，召來現場守候的記者，隆重宣佈：“初步調查，案件沒有他殺成分，警方列為自殺案處理。”

“聽說警方找到一封遺書？內容可以透露嗎？”

“有人說是服毒自殺？是真的嗎？”

雖然面對記者連珠炮追問，劉警官始終三緘其口，不談遺書，也沒有揭露太多案情，眾記者鍥而不捨，齊聲問：“是不是為情自殺？”劉警官不置可否，答：“有這個可能，這是我們其中一個調查的方向！一切要等進一步調查，才能定論。”

郭家命案，關鍵內情環繞在一份遺書內，劉警官輕描淡寫一句話，無關痛癢官腔十足，一群記者大失所望，紛紛轉移目標，緊盯郭家家人，伺機追訪，祈望挖出勁爆案情。

遺書最後落在桂婆手中，桂婆大字不識一個，強自鎮定後囑咐蕭海坤念給她聽。蕭海坤向著光處念，口齒不清在字句中慢慢爬行。桂婆聽著，聽著一個身影向旁傾斜，蕭海坤扶她一把，哥妹兩人溼眼相看。

遺書千言萬語濃縮成第一句，第一句聲聲對不起，對不起父母的養育之恩，還有家人的關愛，下一句我先走了，無可奈何哀怨盡露，接著連篇的表白，一字一句全是悲情的哭訴。

“三年了，三年我們在一起，曾經美好那些幢幜，以及所謂的天長地久，卻敵不過時間的考驗，新郎結婚了，新娘不是我，原以為可以忘懷，兩年熬過了還真的不能，再見了……”

就在這新郎結婚了的段落中，一個鬼魅似的名字，從遺書深邃的黑洞中跳將出來，非常突兀。蕭海坤一愣，身子虛脫一陣幾乎站不穩，一個勁緊盯那個名字，待核實了，高喊一聲：楊木橋！片刻靜默後，用疑惑眼神，直視桂婆：“怎麼，麗虹跟那個叫楊木橋的，曾經相好？”

“哦，我也不知道……”桂婆嗓音微弱，再度淚崩，說：“這孩子，向來密實，她的事，我們真不知道。傻孩子，怎麼就，這樣走了！不明白想來想去都……” 桂婆有一句沒一句，湊成一句，硬扯出來，扯得臉都變僵硬了。

“她不會說的！”桂婆就旁問秋萍一句：“是嗎？”秋萍一直聽著，經此一問激動恍如火山爆發，憤憤不平說：“有一件事，我應該說，就是在楊木橋留學英國的時候，錢不夠用，麗虹每個月給他寄錢去，好一段日子了，冤枉，她在花生廠做個小書記，薪水不多，積蓄也花了，最後換來這樣的結果，真是狼心狗肺……”

秋萍一番話掀起波浪漣漪，從此陰魂不散深嵌蕭海坤腦海中，揮之不去。蕭海坤雙臉一陣緊繃，砰的一聲灰裡轉黑，黑極了全身顫抖，伸手間趁勢抓來一張木椅，不由分說大力摔了出去，歇斯底里中了蠱般，狂叫一聲：“竟然還有這樣的事！造孽啊，造孽！”

2.裸退。謎

毒太陽翻臉怒火中燒，熱力四射烤得紅薯熟，矮仔樓囚困在火燙的熱浪中喘大氣。山村七個金剛七個表情，七個表情最後凝固成同一個模式的疑問，投注在蕭海坤身上。這是八月下旬，天氣的節奏變了調，矮仔樓議事廳內氣氛格外凝重。

沒有人吭聲，會議才開始，大家預料不到，蕭海坤發言的第一句話，便拋下一顆震撼彈，炸得矮仔樓四腳朝天。七個金剛聽了面面相覷，一嘴張成個黑窟窿，如碗大。

蕭海坤話語剛落地，一臉削成橢圓形，坐在對面的金剛搶先用金魚一雙突出的眼睛問：“你是說，真的不幹了，金盆洗手？”

金剛是村人對山村八個村委的尊稱，合稱八大金剛，作為村委之首，村長因此被人抬舉為金剛老大。金剛老大在七個表情之外，努力擠出另一個非凡的堅定表情，一副偏向虎山行的淡定，說：“是的，不幹了，而且是裸退!”

“裸退？”這話時髦，橢圓臉一時半刻摸不著頭腦，想了想想到裸字代表光禿禿，靈光一閃，壯著膽子試探問：“你是說，全都辭了？”

“全辭了，一個不留！”蕭海坤亮半個閃著油光的禿頭往前一送，答得從容。半禿頭除了擔任山村村長一職之外，也同時出任山村華小董事長及觀音廟管理委員會主席等職。裸退，意味著他擔任的這些公職，一口氣全化為烏有。

另一個長臉金剛感覺事態嚴重，狐疑一個口氣問：“好端端的，老大，你為什麼要辭職？想不明白……”

蕭海坤低頭手指一揉，揉出一種蒼涼的語氣，垂頭喪氣如戰敗公雞：“我一事無成，不但毫無建樹，而且犯下大錯，只好引疚辭職。”

手一擺，長臉金剛歪半個頭，表示不認同：“怎麼，犯下什麼錯？不是在老大的領導下，我們村子鋪上了柏油路，附近其他村子跟尾都跟不上，這樣的成績，大家都讚不絕口！”

“這就是了，一你功績彪炳；二你七十未到，身強體壯老虎都可以打死；三村裡一大堆發展計劃，全靠你……你怎麼可以說走就走？”橢圓臉一派認真，幫上腔。

蕭海坤半邊臉難掩內心的浮躁，不耐煩說：“都沒有問題，問題不大……至於我，有沒有成績，我心裡明白！啊……沒有建樹，一直耽誤著，這麼多年了，心裡愧疚！”

“這不對啊！大家都仰仗你，你丟下我們，不是做逃兵嗎？理由總得給一個……”異口同聲眾金剛一起起鬨，場面有點失控。

矮仔樓一室的挽留像東流水喚不來蕭海坤的回心轉意，他一嘴的道理恍如鍚礦場金山溝操作的大水筆，飛沙走石一瀉千里，七大金剛話語全堵在喉間，只有聆聽的份兒。金剛老大說：“我們的隊伍，雖是全新班底，個個精明老練，我離開了，地球照樣轉。”

七大金剛眼眉不眨，緊瞪紋風不動如山的蕭海坤，琢磨不透他話中的含意。蕭海坤城府深，從頭到尾沒想交代他裸退的真正原委，但陽光倒影掩飾不了他眉宇間的意興闌珊，還有眼眶中若隱若現，閃爍的點滴淚光。

蕭海坤金盆洗手的消息，從甚囂塵上的傳言變成塵埃落定的事實，正是郭家命案發生一個月後的事情了。這事疑雲密佈，金剛老大秘而不宣，有關他裸退的內情，在山村，一直是一個塵封的謎。

3.狩獵精英。叮嚀

蕭海坤曾在出任村長的第三個年頭，轟轟烈烈幹過兩件大事。年初，他興建了村內獨一無二的矮仔樓村委辦事處。年底，他發動了一個規模浩大的募捐大行動。

矮仔樓一棟石屎砌成，鶴立雞群矗立在山村密集的鋅板屋間，代表了山村的驕傲。村人談起矮仔樓，總會挺起胸膛，自豪的對人說：“方圓十英里的村落，再也找不到這樣堂皇的建築物。”

募捐行動肩負蕭海坤殷切期待的激情。山村人口過萬，居民多為礦工，經常三餐溫飽不繼，蕭海坤不想山村子弟，沿習父輩的腳步，窮困一輩子，所以走馬上任以來，經常苦思這個問題，一心奉獻一點綿力。

出任村長初期，蕭海坤一副心思，三管齊下興建矮仔樓、提昇山村的道路，以及爭取開墾更多芭地，讓村人耕種。但好友師爺一席話，讓蕭海坤醍醐灌頂，另有盤算。

師爺提點說：“投資教育，栽培人才，是改變貧窮命運唯一的出路，要做，除了要找人才，還要找錢，雙管齊下一起做，才有成果……”

依據師爺思路，一條龍配套連名堂都敲定了。“這整個計劃，我取名叫獵鷹計劃，就是狩獵精英的意思。”他說：“重點是專注尋找優秀人才，然後找錢，搭橋鋪好路，讓他們多念點書，功德無量。”

師爺在鄰近鍚米鎮培中掌校多年，人稱劉校長，平日點子多，享有師爺美譽。蕭海坤與他在一個教育講座會上邂逅，兩人一見如故。不久前，師爺專程拜會蕭海坤，主動提起獵鷹計劃。

師爺說：“你們村裡華小畢業的楊木橋，在我們學校表現標青，這次劍橋文憑考試，全州屬拿第一，考上英國劍橋大學，值得栽培，好不好從他開始，由你出面，推動獵鷹計劃……”

“我知道，他父親楊敏偉找過我，估計要一大筆錢，這事我們傷透腦筋！”

山村創建之初，蕭海坤和楊敏偉兩人同時遷居過來，結下拜把兄弟的情誼，尤有進者，兩人同為客家老鄉，老鄉情深，守望相助在所不免。

“事在人為！”師爺滿不在乎回答。

“怎麼說？”

師爺早有錦囊計，氣定神閒挑起一則勁爆舊新聞：“你知道不久前，吉隆坡坤成女中，有個名叫賴玉嬋的女學生，她的故事嗎？”

“我知道，她一天乘巴士上學，不幸遇上車禍，左手臂折斷，右手為了保全性命，也截了肢，後來有人為她發起募捐運動……”

“是啊，全國籌款，空前成功籌得廿多萬元，數目驚人，六角星政黨紅人辛尼華沙甘兩兄弟，大手筆捐助三百元，那個產業大亨劉蝶，還送了免費機票，讓她飛往英國安裝義手，過後出國深造……”

“我那時候還在你們鎮上的籌款活動中，捐了五大元……你的意思是，我們為楊木橋籌款？”

“就是啊！這事比較簡單，你可以集中在村裡發動籌款，這比你們現在做的，贊助學生簿子、鞋子、營養早餐什麼瑣瑣碎碎的，更有意義！”

蕭海坤心念一動化為行動，但他的構想甫要付諸實行，卻陰溝裡翻了船，二對一其他兩位重要村委在會議中，擺出攔路虎恣態，否決了他的提議。（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