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少龍/獵鷹簡史（下）

蕭海坤一個提議，換來強烈反彈，殊料不到。但這事另有後著，十天後矮仔樓爆發另一輪激辯，蕭海坤沉著應對，渾身解數力挽狂瀾，總算贏得矮佬鏡神聖一張支持票，二比一翻了盤。

“好了！”貴仔祥不再堅持，莫可奈何說：“既然你們都同意，我也沒有意見，就依大家！”

就在歡慶國家獨立五週年紀念過後不久，蕭海坤避開十二月雨季來襲之前，率領了三組人馬，花費一個星期的時間，浩浩蕩蕩走遍全村，挨家逐戶到訪，發動一個史無前例的募捐行動。凡隊伍經過之處，人眾前呼後擁，場面壯觀，熱鬧氣氛猶勝觀音誕一年一度大鑼敲響的酬神大戲。

募捐成績斐然，獵鷹計劃劃下圓滿句號，蕭海坤的心頭大石，幻變成一個簡單的義款移交儀式。儀式上，蕭海坤神情嚴肅，對楊敏偉父子說：“這些錢，應付留學基本的費用，應該沒問題，至於以後要不要進一步念……看著辦吧！村人捐的這些血汗錢，一點一滴不容易，要記住啊！”

楊敏偉答：“真謝謝你蕭大哥，畢生難忘大恩！”

楊木橋說：“蕭叔，我知道，如果我以後學業有成，我會好好報答大家的。”

蕭海坤手指桌面一份募捐徵信錄，叮嚀著：“這就對了，希望你早日學成歸來，以後如果功成名就，要飲水思源，這裡的鄉村父老，等著你回來……”

徵信錄厚如磚頭一磈，密密麻麻填滿村人大名，黃大狗五角、崔三明一元、李玉花八角……正不動聲色，眨著債主般的眼神，朝楊木橋身上瞪，楊木橋機靈一聲答：“肯定的！肯定的！”

4. 洋博士。觀天

山村人對獵鷹計劃有不同層次的描述，細節單純，過程微妙，結論各有分歧，不一而定。但眾口一詞，認同村長蕭海坤那年破天荒的募捐壯舉，造就了山村第一個留洋大學生，讓大家與有榮焉。老一輩村人都說，如果沒有蕭海坤的義薄雲天，便沒有後來的洋博士楊木橋。

村人記憶中，那年某個良辰吉日，蕭海坤親自安排，把楊木橋送到機場，臨別一番打氣之後，山村自此隱隱然和英國搭通了天地線，楊敏偉在這頭，兒子小楊在那頭，那頭的小楊猛龍過江，幾個年頭下來戴了四方帽，一鼓作氣擷下碩士，再攻博士。

山村締造了歷史。英國曾經超乎想像遠在天邊，劍橋也是不著邊際的海市蜃樓，如今卻成為村人耳熟能詳的名字。有好長一段日子，老楊頻仍出入蕭海坤家中，喜形於色好像穿梭在山村和英國之間。

蕭海坤在老楊的報喜聲中，關心問：“這麼念法，經費有沒有問題？”

老楊篤定回答：“他來信說，課餘打工，半工讀，還可以！”

蕭海坤樂在老楊的敘述中，不忘問：“我們的凖博士，他什麼時候回來？”

 “就快了，就快了！”老楊答。

但老楊這個就快了的聲明，邇後成了空響炮，直到小楊學業告一段落了，仍然未能落實。老楊解釋，兒子一畢業便在當地工作了一個時期，後來獲得一紙聘書，匆匆忙忙到了吉隆坡去發展。

蕭海坤每日撕著日曆，就是撕不來小楊的影子，心躁向老楊嘀咕：“老楊啊，這看來離譜啊，家也不回，從沒見過，總該回來一趟，跟鄉親父老打個招呼，叫人失望這事……”

“他忙，他忙，有時間就回來！”老楊答：“我叫人寫信，罵過他，就說忙……”這樣的答案，一成不變變不出花樣，老楊似乎理虧，稍後脆不再回應這個話題。

再過一段日子，小楊始終杳如黃鶴，蕭海坤感覺到，老楊變了，刻意躲著他，每次碰見，只消追問小楊的消息，老楊必然靜默，藉故溜去。

突然有一天，村人發現，老楊家門連日深鎖，後來查明，老楊悄無聲息，變賣了屋子，帶了妻子和小女兒，遷離了山村，投奔小楊團圓去了。

老楊這頭遷離山村不久，那頭小楊便小登科，新娘出身豪門，小楊做了乘龍快婿。消息還是從報章的廣告和報導得知的。蕭海坤與老楊一場拜把兄弟，並未獲通知。報章的報導說：一對新人相識於英倫劍橋校園，多年相戀，有情人終成眷屬。

事件連環發生，捲起千層浪，即使老弱多病，平時鮮少出門的貴仔祥，以及幾乎不問世事的矮佬鏡，也在浪頭上吐露心聲。

矮佬鏡私底下對蕭海坤說：“老蕭，你看這事，誰都知道不合情理，一開始就不回鄉，後來搬家和結婚了，無聲無息，擺明和山村一刀兩斷，出了什麼問題？不明白……”

貴仔祥快人快語，說：“當初我極力反對你發動籌款，老蕭，看來我那時說的話，不是胡言亂語，你搭橋讓人留學，看來這橋搭錯了！”

山村土產楊博士宛如潑出去的水，自此與山村形同陌路，倒是報章牽了線，三不五時讓他上了報。那年頭在大城市，洋博士看來亦然奇貨可居。點滴新聞拼湊成一個畫面：小楊儼然一躍成為社會名流，身分多變，他是大公司總裁，某重要社團領導人，正義凜然常對時弊作出嚴正抨擊。

坊間傳言冒起，說山村華小新任董事長，曾就學校發展事宜，託人牽線老遠前往拜會商界新貴小楊，誠惶誠恐尋求資助，結果兜了一圈回來，兩手空空，咬牙切齒向人大吐苦水。

村人開始議論，議論兩極化。有人說小楊年輕有為，白手起家擠身企業家兼名人行列。反對派卻嗤之以鼻，貶他依靠岳父一棵大樹，沒什麼斤兩。其他人則有微言，說他是山村人，喝山村奶水長大，卻絕跡山村，不聞不問不懂回饋，簡直絕情兼忘恩負義，負了一村子的人。言詞難於入耳。蕭海坤聽在心裡，聽著只顧抬頭望天。

裸退多年後的蕭海坤習慣望天，這不稀奇，蕭海坤生有觀看天象的異稟，能從雲層的結構和變幻，斷定當天是晴是雨。但蕭海坤遙望天空，基本上與觀看天象無關。蕭海坤每次望天，眼神總披上一襲欲說還休的落寞，落寞中折射出獵鷹計劃悠長的倒影。

事過境遷遙望當年的獵鷹計劃，蕭海坤我方的歷史，有坊間遺漏的重要片段，他的版本，同樣始於山村募捐行的高潮，但一脈傳承終結於郭家命案的人間悲劇。這是山村人無所洞悉的篇章。蕭海坤每次觀天，昔日一切清晰如電影倒映，映出自己角色的弔詭，因此耿耿於懷陷入歷史的糾葛中，一股愧疚之情，引來內心隱痛一番掙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