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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归途”换了个主持人。迪斯每逢夏天都去度假,他的节目由不同的夏季推手主持,听惯迪斯,换人总感到生疏,好像换了节目。几乎每天都收听第二台的节目,五点钟“归途”在职时在回家的路上听,退休后刚好在做晚饭时收听。今夏的主持人名叫杰克,声音很年轻,比迪斯阴柔,轻轻地介绍曲目。炒西兰花时正好播放着帕赫贝尔的卡农,一向喜欢卡农,但不是时候。应该半躺在安乐椅上闭眼欣赏它。杰克说:让卡农带我们进入夏的和熙日照,让节奏陪着绵长的不夜天,给我们那种隐约的悸动。
班开动车子,第三台广播网轰炸开重金属音乐,我把声浪按低。我们北上,回班的家乡,要上班父母亲的坟,整理一下墓地、种上一些花草。班说也不知能再回去几年,到不能开车的时候就只好顺其自然。班八十了,半秃的头还留着几条稀髪,在脑后随风飘扬。早几年他总束一条马尾,看起来也许比较整洁,后来他自己可能认为不束缚头发更洒脱,便让它自由,它也不疯长,毕竟也跟人一样老化吧? 全白的发丝使我经常想到武侠小说里某个深藏不露的高手。当班走在风中,倒有几分像落魄艺术家,洒脱说不上,比较接近沧桑。其实他一路来顺遂,没面对过大风大浪,没潦倒失意过,还能任性而为,外表的确能瞒人。他年轻时是飙车族,到老仍喜欢开快车,这两年在路上出几次差错,虽吉人天相没酿大祸,似乎顿悟,开始接受人老反应慢的事实。说要顺其自然这番话还是第一次,显然承认开车技术已不如前。我没有驾照,从没想要学开车,有班这样的驾车高手我自然而然完全依靠他。一天班妙想天开怂恿我学开车考驾照,在他不能开车时好接手,不然两人叫天不应叫地不灵,去哪里都困难。我们住的村子离公车站一公里左右, 说远其实并不远,但到城里买完菜和用品下了公车回家要走那段路,感觉上就犹如十公里那么长。家里没人能开车的局面十分不妥。可我六十八岁了才来考驾照是只有班才会有的奇想。
我在墓前种上两丛粉红重瓣海棠配三撮海蓝色半边莲,退几步瞧瞧,挺满意。班在墓园四处彳亍,读墓碑上的名字,向故人致敬。啥时候轮到别人向我们致敬,时日不远吧?跟班提过要安排身后事,他斜睨我不搭理,继续看他的连续剧。除了车,就是电视,这是班的全部。每年上坟两次,夏天种花点缀,秋天万圣节要点蜡烛,我总是不明所以的低落。
出门几天,回家又收听“归途”,杰克兀自谈着巴哈,一串的吉他调子演绎巴洛克音乐,别有一番风味。杰克的发音,把“r”卷得很厉害,不像典型的瑞典发音。猜他可能是俄裔,可能是东欧裔,但他的姓却是德语系姓氏。不需要管这些,光听他缓慢如小溪的语调,就够使人心平气和,再欣赏他选播的音乐,更如刚沐浴过的清凉洁净。节目的对象是下班赶回家的人,选曲都不太长,大多不超过二十分钟。习惯迪斯夜曲和舞曲甚至交响曲等交错,杰克的多是静谧悠幽的小品,有时稍嫌沉闷,不过他偶尔会突发性地提高声调,飨以一两段高昂的乐章。然而这样却有点弄巧反拙,宁可他保持自己的风格。
近来情绪有点怪,一下兴致勃勃地又烘面包又弄小食,一下又感到力不从心什么都不想做,只希望能进入冬眠状态。夏天呢,日晒暖和,大家都在做户外活动,偏我想冬眠。我窝在床上,班说我是懒病发作,家里灰尘两寸厚了也不打扫,我说你怎不动手打扫呢?他说那是你的范围,我蒙头继续睡。有人打电话来,班跟他吐苦水,说生活无聊,每天看电视无事可做,加上健康不如前,这里疼那里痛的。我尝试闭上耳朵不听他讲电话。生活要怎样才能不无聊呢?去逛街看电影吗?出国旅游吗?太多可以做的事了,问题是有没有那个心情、精力和财力。不能再开快车,班的世界变得空洞失重,没有其他事情能引起他的兴趣,我懂得他的苦闷,但不知如何激励他。
后院里种了几盆芍药,花开正盛,许多蜜蜂蝴蝶围绕采蜜。有一双斑纹蝴蝶,黄黑白配芍药的橘红,十分好看。它们停驻在花上久久不去,一些蜜蜂也来挤着吸吮,偶尔被蜜蜂挤落,它们在附近绕一圈又落囘花上。十多朵花,任它们来回吮蜜,人靠近它们也不移动,真的贪婪。夜里竟梦见自己是斑纹蝴蝶,被钉死在标本版上,全身僵硬无法挣扎,被局限着任人欣赏,焦灼又恐慌,想脱身遁形。醒来赶快动动手脚、翻身,回复自由的感觉,如释重负。有一次杰克谈起自由,各种自由。人身自由、思想自由、意识自由等等。自由和自在该如何诠释?他选播了萧邦的诙谐曲,又加上史特劳斯的雪花莲圆舞曲,不知是什么意思。想自由,首先你必须学习放下。“你有多自律,就有多自由”。自律和自由如此互相矛盾,像车行蜿蜒山路,一边是崖一边是渊,左右皆不可偏差,你太自律就失自由、太自由就脱缰会掉入深渊,只要你“太”这样“太”那样就不对劲,总之节制、中庸是道。杰克从不提高声调,总是款款而谈,安安静静的,像循规蹈矩的邻家男孩。那会是什么样的家庭教养出来的孩子?年纪轻轻音乐造诣这样高。
高恩和南西来访,照例张罗一点吃食,大家在厨房里边吃边聊。高恩跟班同乡,一块儿上学长大,南西跟他们是邻乡,有着共同的话题。他们回忆求学时做过的糗事,一阵膨胀的笑声。又谈拥有过的车、参加过的车赛、得过的奖。
“白头宫女在,闲坐说玄宗。”
我看高恩的脸上表情,想像他少年和青年时期的样子,应该风流倜傥,他的眼睛也一定如海一般深沉,现在是淡掉的浊蓝色。地中海式的秃头,他索性剃个光头,反而比班来得干净俐落。突然他转头来盯着我问我怎么啦,我惊醒失态,想必瞪着他太久了。我起来煮新的热水,重泡一轮咖啡。五点钟,又到“归途”时间,他们还未尽兴,不知杰克今天谈些什么、播放哪些曲子。我有点烦躁,班好像吃了兴奋剂,口沫横飞不知在讲述什么趣事,我凝神听,他的话语四处飞荡,我却什么都没听进耳,怀疑我是不是失聪了。(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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