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副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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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艺春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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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 9:00am 13/03/2020

扶風/這個夏季(下)

作者: 扶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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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文提要:五點鐘,又到“歸途”時間,他們還未盡興,不知傑克今天談些什麼、播放哪些曲子……

傑克一定是心情不好,選了一連串三首安魂曲。在夏天聽安魂曲感到有點掃興。但誰說夏天一定要高興?也有陰雨霏霏沉悶憂鬱的時候。離世的人在時辰到了不管春夏秋冬沒得選擇地就煙消雲散乘風歸去。這個星期比較忙,到今天才有時間聽“歸途”。其實並非真的忙,無事忙吧!去逛街吃飯,一天就過去。最近喜歡逛街,沒買東西,只東摸摸西看看,打發時間。不知為什麼,在家呆不住,我和班總要出去轉一趟,不然悶得發慌。常常感到無事可做,有很多待辦的事卻提不起勁去完成。我們去人多的地方,沾染一下那種煞有其事的氣氛。班避免在室內停車場泊車,怕退車時撞上柱子什麼的。他把車泊在帝苑酒店的停車場,我們走一段路到市中心。反正也不買東西,來回走個二十分鐘也算運動吧。無由來的對班不耐煩,他的老頑童式幽默我沒心情附和,老要頂他幾句,掃他的興。走到一半他停步問我怎麼啦,說我近來有點怪怪的。

我買了兩本音樂書:《古典音樂賞析》和《古典音樂手冊》。感到自己膚淺,跟不上傑克的意境。他不止談音樂,還常常結合音樂、詩和畫,營造那份平和及高遠的氛圍。我在音樂、文學和藝術上的皮毛知識,使我自慚形穢。正襟危坐鑽研這兩本書,一連兩天足不出戶,班電視看厭了要逛街,我讓他獨自去。他不解地搖頭,又埋怨我變得怪怪的。讀完音樂書我要買艾格洛的詩集,對瑞典詩其實沒有什麼概念,我記得的就是“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這幾句唐詩,瑞典詩可從沒注意過,艾格洛一定要弄懂,我有點像發新年誓言那樣斬釘截鐵,不到黃河心不死般的恨不得一天多出八小時讓我進修。差點就要二十四小時不眠不寐,沒有明天那樣地用功。

班嘮叨,要我去看醫生,他說我變得陰陽怪氣一定是心理不正常。我說我很愉快,前所未有的愉快。他說你看你看這不是反常嗎?哪有什麼東西讓你愉快的!我禁不住微笑,饒有興味地瞅著他,奇怪,前陣子對他樣樣看不順眼,對他的言行感到煩躁,現在看他像在看戲劇,他是劇中的丑角,不管嬉笑怒罵都與我無關,反而能用一種欣賞的態度對著他。我叫他看電視去,不要來吵我看書,他沒機會向我發作,訕訕地把電視聲浪開大。

人活著就是要感到自己在活著。一種覺醒、心悸、感動以至痛楚。最近我經常感到這種悸動,牆上的樹影會讓我流連,時光在樹影上游移,偶爾有鳥來,把時間抖落成碎片。或者一場雨,園子裡半熟的李子顆顆被洗得晶瑩剔透,空氣裡有鄉土味,給人多年未有的歸屬感。一種壓迫感像緊身衣那樣箍住,我透不過氣來,有掙脫束縛、剝除外殼的衝動。我想像蛇類蛻皮那樣把自己釋放出來。也許班沒錯,我是不是心理不正常了?奇妙的感覺不用解釋,只要感受。既窒息同時又如衝出水面般的舒暢,快樂和痛苦同時存在,哭和笑同時要逼出來。我有寫詩的衝動!

星期五傑克在播完“歸途”最後一個樂章時跟大家說再見,他說現在要到郊外去享受一下夏天最後的陽光,迪斯下個星期就回來跟大家共賞美妙的音樂。

星期六我很晚才起床。班給我準備了早餐,我頭痛沒胃口。一晚沒睡好,胸口擠,躺著不舒服,半坐到天明才困極睡去。勉強吃點酸奶和全麥,下雨天,廚房裡陰暗沉悶,得開燈了。庭院裡依舊綠意盎然,雨中草木更顯精神更富生趣,花圃的玫瑰過了花期,芍藥和石竹零落開著,還沒有褪下鉛華的意思。但萬壽菊姍姍來遲地開始綻放,金黃花瓣輕擺,迎著雨,欣喜若狂,把芍藥石竹都挫得顏面黯淡。一旁還有紫八寶接踵而來,馬上就要跟萬壽菊爭妍鬥豔。紫八寶一登場,就會盤桓數月,不到降霜不會謝幕。這雨來得是時候,暑氣需要一點紓解,空氣需要一點清涼,花草樹木需要滋潤。可是,窗外的愜意歡暢感染不了屋內的陰溼睏倦,我好像一夜之間變得更老了,似乎頓然意識到自己面目可憎,因而無地自容。不知發了多久的愣,班來問我要不要去逛逛,他說週末不要用功了。我這才想起還沒讀懂艾格洛的詩,突然一下子全盤翻覆地對所有的詩和音樂反感起來,我自暴自棄地跟班出門,艾格洛、貝多芬、莫內統統丟給一屋的煩悶和懊惱。

迪斯說生命的奧秘裡清明之境最難得。到達清明的境界那一刻,當下即是,什麼都不用說什麼都不用解釋。直視一個臉龐,看到的是那個人時就是清明的一刻。眼前出現一個男孩,朦朦的看不清面容,但我知道那是傑克。我必須見傑克一面,我要直視他的臉龐,把他烙印在記憶裡,我要那個清明的境界!迪斯播放〈月光曲〉,鋼琴如流水緩緩,簡單卻悠遠,陽光斜射,穿過樹葉的光束參差閃爍,一切在此刻顯得如此明晰,我像洞察了人生,了悟原來我要的是什麼。於是我決定到斯德哥爾摩一趟。

班說要陪我去,我拒絕了。說做就做,買了隔天的火車票就南下。我安頓好住宿就直奔廣播大廈。跟詢問處說了來由,那位小姐眉頭皺成八字,她打了幾通內部電話,就是沒辦法找到一個能接見我的人。我說找第二臺的迪斯看看。她說要等到下午他的廣播時間過後,於是我便開始等待。我坐在餐廳裡,人來人往,像離我很遠。一心一意等待。我像回到小時候放學等學生車那樣帶著幾分疲憊的期待,期待車子快來載我回家。小時候不喜歡上學,從上課鈴響起就一心一意等放學,回家是唯一最快樂的事。迪斯像一塊從遠處快漂到面前來的浮木,只要抓緊他,就能載我銜接上傑克。

時間到了,我又回到詢問處,迪斯來了,是一個健碩的中年人。他也皺著眉,邀我到辦公室坐下。他說我要見傑克很難,因為傑克只是夏天打工的學生,現在已經回到大學去上課了。我問他大學的所在,他說傑克是在德國上的學,也不知道哪一間大學。我問傑克是回德國了嗎?他說是的,很抱歉無能為力。他說可以找傑克的通訊地址,我可以寫信給他。我說不用了,只想見他的面。我謝過迪斯,回旅館。一夜無夢像脫力般睡到天明。然後躺到結賬時間出了旅館,回程火車要晚上才開行,在火車總站坐一個下午,晚上火車一開動又陷入昏睡狀態,還好清晨及時醒來沒有過站。班來接我,又回到這個家。

吃早餐,沒開收音機,平靜無波。班的音樂從客廳傳來,今天他沒開大聲,隱隱約約聽到鼓和電吉他急切的節奏。窗外有騷動,許多山雀在啄食李子,熟透的果實掉了一地,秋天畢竟到來了。班到廚房煮咖啡,他的背駝多了。感覺到我在看他,班轉過身來,我們默默對視很久,我彷彿第一次看班的臉,他的臉龐是長方形,不知何時蓄了八字鬍,白髮白鬍,還有他的眼、他的眉、他的鼻、他的嘴……

注視他的面容,於是我看見了他!

上篇:https://www.sinchew.com.my/content/content_2229459.htm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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