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副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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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艺春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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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 9:00am 20/03/2020

王筠婷/草屋顶(上)

作者: 王筠婷
圖◆Olga Tarakanova
圖◆Olga Tarakanova

灵堂里,相片里的母亲展示笑容迎向每个到访的客人。挽联和花篮写上的八个大字“音容宛在-懿德长存”完好的形容被定格的母亲此刻的模样。这张照片是哥哥选的,比实际上弥留中的母亲容貌还要年轻二十年。哥哥姐姐没有看见病榻上的母亲蜡烛残存的枯黄模样。哥哥和姐姐看见的,只是上妆后入殓的宛在音容。

哥哥姐姐曾将她抛在后院照顾母亲;如今急忙的挤在前线,以大哥大姐的身分负责招待着亲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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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是是,妈妈她卧病在床快三年了,对她来说何尝不是一个解脱。”

(她内心冷笑,是三年八个月又零六天。而且她是最后一年才行动不便的。)

“妈妈的右腿不太好,行动一直都不便。这些年都没有走访亲戚。”

(她“噗呲”笑出一声,母亲是右边身体都不太好,从脸部到脚趾都瘫痪,从局部,到全身。不只是右腿。)

“妈妈享年65岁。”

(她很想将白灯笼摔到哥哥脸上。看清楚。是六十六岁,加三岁则是六十九。)

“人说逢九必有一劫。我想,我过不到六十九。”

一年前,当母亲还很清醒的时候,某个晚上这么对她说。

那时候是她给瘫痪在床的母亲做睡前的全身按摩时,病后沉默寡言的母亲突然打开话框子。记得当时母亲眼睛没有焦点的盯着天花板,语气平淡,却是少有开敞的情绪。

“妈妈,距离六十九还很久,别担心。”

“我不久了。只是,你的人生还很久。”

母亲这么一说,她接不上话来,唯有安静了。母亲也陷入沉寂,母亲的无能为力唯有让自己也安静下来,所有的诉求在无能者面前只留下被消音的唯一道路。她和她都是。寂静蚕食着她们母女俩。

此时此刻这个回忆突然袭击,仿如她这两天偶尔冷不防会看见母亲遗照那开心的笑容,只有她才知道这里头的落差有多大。冲击太大,她必需仰着头才不让自己的眼泪掉下来。这几天,她一滴眼泪都没有落下来,只是在旁缄默的折金纸,机械式的折着,折着。哥哥姐姐都说她冷血,照顾母亲这么久就理所当然不哭泣了吗?事实上她只是心死。别以为生病的只是妈妈,她所有的感受神经线也随着妈妈逐渐剥落的年岁,渐冻,直到细胞一点一点的死亡。

让哥哥姐姐忙去吧。折完金纸的她,安静的滑手机。

这些年,尤其是母亲最后那一年,她全程守在母亲病榻前,偶尔外出采购以外,几乎足不出户。这时候她靠的就是这部手机和外界接轨。灵堂前,她用这个小小窗口飞出了马来西亚,飞离这个她一度心急着想离开,到最后也没有什么所谓的家。妈妈不在,这个像合掌一样双手连起的屋顶还能是个家吗?

翻读合掌村的资讯,她看见这一段文字:

合掌造每隔三、四十年就必须更换老朽的屋顶茅草。更换茅草需要大量人力,故每次有哪一家人的屋顶需要翻修,全村的人就会同心协力一起完成,这种合作方式称为“结”(ゆい)。

“你不是吧?现在找旅行社?”哥哥突然出现,一脸的不满。

哥哥这种神情她已经惯见。每次哥哥带着探望妈妈的理由出现在这个家里,也是这种到处批判四处不满意的神情。她也一如惯往的木着脸看着哥哥。她也渐渐的发现这招好用,尤其是哥哥姐姐对她越是愧疚的时候。她越没有表情,越是管用。

她不想被人称什么情感勒索或道德绑架自己的哥哥姐姐——即便哥哥姐姐对她还有情感或许对母亲还有道德。她唯有木着脸,没有表情,表达自己所有的诉求。她不会一边掉眼泪一边要求,更不会一边数落对方一边要求。

她此刻内心想说的是:“我现在找旅行社,因为我很想马上就飞。”然而她还是木着脸不发一声,用缓缓的内力逼退高姿态的哥哥。

倒是这个不同姓的姐夫,这个时候坐过来,眼神炙热关切的问候她:“怎样,找着工作吗?”

她摇头,没有发出一句声音,深怕被姐姐听到,姐姐就会说:“她大学生,不怕找不到工作。”

就是因为这句“她是大学生”,一度就是哥哥姐姐让她留在家里照顾中风的母亲的理由。还有,她还没有嫁人,她独身,她自由……就是剩余的,其他支持她得留在家照顾母亲的理由。

哥哥的理由是,她是大学生懂得比较多,又是女孩,贴身的照料,他一个男人做不来;姐姐的理由是,她是大学生找工作方便,不像姐姐她自己好不容易靠双手建立一点点的事业,实在抽不出时间照顾妈妈。她那位留着十根兰花指的大嫂更是一绝,她用优雅的手指作势翻翻书本,说她是大学生,可以给卧病在床的妈妈读读报纸念念书,给病榻的妈妈打发时间。

确实,因为她是大学生,她辞去那份毕业后没多久就找到,才做了一年半的优渥工作,改到一间上班时间非常弹性的非盈利团体上班,每天九点到下午三点,事少,离家又近,早上还来得及准备自己和母亲的早餐和午餐才出门。当时母亲不过经历一场小中风,右手虽然不太方便,但还可以自行进食,扶着助步器还可以离开房间走到客厅看电视。她三点放工回家,马上又得准备打点妈妈的一切。工作虽然悠闲但日子却充实。

这样的日子越来越不轻松,尤其是当妈妈经历了几次的中风后,身体慢慢赢弱,甚至开始出现癫痫,逐渐的妈妈连洗澡也需要人帮忙。她放工回来,得扛着妈妈到卫浴,上厕所洗澡。此刻的妈妈像个孩子,她得慢慢帮妈妈脱衣脱裤,洗头,擦身体,再扛到床上,给妈妈换干净的尿布。这样一来一回得花两个小时。上班后还要处理这些事务的她,开始应付不暇。

她索性连工作都辞了,照顾妈妈耗时是一回事,频频请假得看老板脸色是另一回事,更重要的是,在工作途中她还得一直担心独自在家的妈妈。这个时候,妈妈已经没有力喊她的名字,只能动动手指摇晃缠在她指头的啷铛召唤她前来。上班期间,这铃声太遥远,万一有什么事情,她听不见。

直到有一天,大概三个月前,扶着母亲到卫浴的她一时不留神,双双扑倒在地面,她是可以马上爬起来,行动不便的妈妈却动弹不得,面朝地的抹上一整脸污水。她顾不得双膝的伤痛,马上将妈妈扶起,然而她的力气太小,只能将妈妈扶好坐正,却没有力气将她抱回房间。她窘得哇哇大哭,转头却看见妈妈也泪流满脸。

当时的妈妈已经无法说话。看见妈妈绝望的眼神她发誓再也不要在妈妈的面前哭泣了。

她也忘了自己那天是如何将妈妈安顿,好像是找来了邻居的帮忙,也好像是靠蛮力硬把母亲扛起背上。那天发生的一切她都忘记了。基本上,她某一部分的心,从那一刻开始,已经死亡。

后来她要求哥哥姐姐出资请一个看护。哥哥一度结结巴巴的,极度不愿意。姐姐甚至要求将请看护的钱三分,包括她在内的三兄妹,一人一份。“妈妈是大家的,就好像这间屋子那样。理应平分。”她在那一刻开始学会木着脸,不说好,也不说不好,沉默的抗议。最后是哥哥打圆场说他再想想办法。

想了几个月的办法没有想到,妈妈率先离开这个乱局。

母后没多久她也离开了这个乱局。哥哥拿了妈妈的香炉;姐姐拿了妈妈的遗照,各自说要给母亲做七。他们或许有他们自觉未曾善尽的孝,她所作皆办,再做下去也只是仪式,或者让活着的人心安一点点的仪式感。她带着一点母亲的骨灰,离开了这个她一度不懂什么时候才可以离开的家。

飞机上她没睡好,醒了又睡睡了再醒。班机在早晨抵达金泽机场,她几乎马上看见有个人举着一张写上自己名字的牌子。是一个非常年轻的男子——大概比孩子还要大一点点的男生,他那反射青绿色的墨镜悬挂在脑后,翘起二郎腿在一旁等候。一看见因为肤色黝黑很明显非日本人的亚裔脸孔步进候客厅,他马上堆出一脸的笑容,接过她的行李,拉到他的私家车里,给了她一堆的票务、地图、收据和入住证明。交代完毕他从脑后抽出墨镜戴上,潇洒的退车离开机场。(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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