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副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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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艺春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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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 9:00am 10/04/2020

吳鑫霖/冬青味兒

作者: 吴鑫霖

你聞過冬青散發出來的味道嗎?或者說,你知道什麼是冬青的味道嗎?我昨晚聞到了,原來是日常生活裡,用在藥油或者牙膏上的清爽味道。或者,也可以說是鐵打酒那老人的味道,忒濃郁,要嗆死人的那種。當然,這是我自找的,誰讓你在化學藥品的網店,在買乙醇的時候,順道買了這精油回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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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初,以為冬青是什麼神奇精油,貨物到手,箱子未開,濃濃的鐵打酒的味道就先竄了出來。這味道勾起我的一些記憶。來吉隆坡工作之前以及之後的記憶。週六,如往常般忙碌。因為週二要出副刊的教育版,都得在週六這天搞定!

每週到這一天,總在煩惱,下星期該選哪位特約的稿子出刊。有時發生了突發狀況,想要跟社會的大眾湊個熱鬧,便會自己下海去製作一些整理報導。上星期,就忙了這件事。折騰大半天,寫完稿子,編好版,才想起自己忘記吃午餐,於是趕緊把版子上繳給頭頭看,接著溜到KL Eco City Mall吃我的雜飯。

說回今天!因為買了這冬青精油,那味道勾起了我這七年來在吉隆坡的一些記憶。也許跟我三舅的死有點關係。我三舅在今年的情人節出殯了,我沒有去送他。我對他有些怨,但更多的,其實是對其他舅舅阿姨有著許多的不滿。但又奈何,在他們面前,非得假裝一副沒關係、不批評、你們是長輩,我做晚輩的不說破的假面貌。

看到這樣的自己,都覺得面目可憎,讀再多的書來補救,也難以掩飾我那惺惺作態的說話,那偽裝的善,以及連我自己在照鏡子時,都覺得噁心的虛偽。是的,是虛偽到極點,正像許多社會上會遇見的那些噁心,但你又不想點破的事、識穿的人。於是我莫名其妙的想到了魯迅,當然也想起了周作人,他們兄弟間的那尷尬且從來不為外人知的恩怨。

有些事,總要偽裝起來,或者乾脆不透露,一輩子死封著嘴,像所有死去的人,把知道的秘密都帶到棺材裡,帶到生者不願去的死亡境地。然而,冬青精油那股讓人神爽,卻充滿著老的氣息的味道,不免讓自己想到了老死的問題而拋棄了譴責自己虛偽的道德議題。

今晚下班,已經八點半,我車子停在報館後巷,步出大門,遠處是孟沙幾棟大樓的霓虹璀璨,燈火明亮。後巷不暗,街燈處處通明,這時我心底倏忽算了一下,原來自己在這條巷子裡,走過了七年時間。早期,報館是南洋商報的舊址。忘了誰人說的,這裡來過許多知識分子。

我不生在那個時代,感受不到那個時代的人的文化氛圍與氣息,現在的這條巷子,就是滿溝渠的餿水味、馬來檔口烤雞的濃濃煙味,還有死耗子的味道。這些味道,夾雜著從昨晚開始就縈繞在我腦海裡的冬青精油味,瞬間我想起了這些年來,我認得的一些人,一眨眼,他們就從我生命中擦肩走過。第一個想到的是何乃建,接著是李錦宗、陳雪風,還有那位每次都在天后宮遇見他的雲裡風。然後是我的大姨,接著是我的三舅。他們都是死去的人。上車,啟動引擎,我想著要是我也死了,會有人像我這樣突然記起了我嗎?

很快的,我否定了這個假說。

然而,冬青精油的味道依舊濃烈的一直在我腦海裡揮之不散,強佔著我的嗅覺記憶,拼命讓我想起那些死去的人。我開著車,穿過馬大校園,回到八打靈再也的區域,記憶才聽使喚地想起毛不易〈消愁〉的歌詞,不過最近我最常聽的是〈東北民謠〉。說它們有什麼關聯嗎?抱歉,沒有。它們既不是在譜系上的,肯定無法用尼采或者福柯那套系譜學方式去尋找它們內外的結構。倒是有一事,我感到茫然,非得用文字記錄下來,那就是經由這冬青精油勾起的強烈的關於死亡的隨想。

如果我死了,我又不願意別人來處理我這具麻煩的肉身該如何?我想自殺或許會好一些,準備好一浴缸硝酸將自己給腐蝕掉!很快的,我意識到,也許浴缸的材質在我還沒有浸泡下去前就被腐蝕,抑或我在下去泡硝酸前,已經被灼傷得像那些選擇自焚的人那般,因疼痛而四處奔跑,想抓出一些什麼,最後只能奄奄一息,渾身浴火,卻無法如鳳凰般重生。

這種自殺方式很不科學。除非我是經營化學品的廠商,否則哪裡可輕易弄到硝酸?我小弟在大學時期,因為要節省,只好選擇最便宜也最危險的水銀來完成實驗和報告。水銀雖說易讓人中毒身亡,但距離要徹底毀滅肉身,還是很困難。既然要自殺,還要在短時間讓自己徹底消失,恐怕還是得動用武器,或者乾脆來一場飛機失事,將自己炸個粉碎。可是,要許多人來陪葬又不是我的本意,死亡這乍看輕易的事,如非意外或一心想死,那刻印在基因裡的求生意志,不會輕易讓你的心跳停止,大腦神經瞬間中斷。

不說死了。既然那麼困難。

還是多說冬青精油的味道。我在蘋果播客裡,重聽一檔我之前沒注意的,談冬青精油的播客節目。主播操持著一口普通話,性感極了!我喜歡那樣的嗓音,後來,我認識的幾個中國各地一夜情人,也那樣說話,我這才意識到,在中國人的普通話教育裡,已經像機器那般的將口音導入他們的潛意識或者聲帶中。就像有一陣子,那些留臺的馬來西亞華人,明明說了十八或者十九年的馬來西亞華語,逢年過節回來時,也不曉得是轉頻轉換問題,還是壓根瞧不起馬來西亞口音,瞬間都滿口臺灣腔,厭煩至極。

這樣說話,刻薄。但也是實在話。怪不得我嘴貧,活了三十幾年,又是個馬來西亞的本地土包子,看任何事物又有幾分鄙夷,還混著自卑的哀愁。在回家路上,腦裡盡是冬青道的纏繞下,我就成了一個深閨怨婦,或者被隔離多時沒見人,一見人就唧唧哇哇說一大把話的人了。

夜深了,死掉的人,就讓他們徹底死掉!雖然記憶時不時透過各種方式、氣味、陽光、溝渠裡爬出來的蟑螂或老鼠、別人說的一句話,某個人的口音,或者狐臭、體香之類的勾引你想起某些人事物。無論如何,如今的我還是比死掉的人強,因為我還拿著明日能夠起床,繼續生存下去的入場券,既然如此,也就得更賣力活下去,管他是週六的教育版、隔週要忙的國際版,又或者突然要編,而且編輯得非常爽快的言論版。

只要還有一口氣,就用那一口氣好好做人做事,沒有什麼事比活著更快活,就讓我大力吸一口房裡四溢的冬青味,嗯,好冷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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