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副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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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艺春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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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 9:00am 24/04/2020

李淑雯/一手普蒂亚,一手蓝种子

作者: 李淑雯

图◆Elena Shlyuykova
图◆Elena Shlyuykov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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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每入睡时,已近乎十点左右,天未全然暗下,门上的毛玻璃窗外,仍残存暗蓝色的微光。消逝的太阳,却早已带走空气中的余温。

这座城市的白日,处处透着老而不旧的气息。哥德式建筑群里的商铺一贯的人来人往。昏暗的老地铁,也总能准时将人们送往老城的各个角落。可当天一暗下,城里的一切繁华遽然靡缩,摇身变成一座死寂的古城。

初到这座名为雷芙城的城市,我不以为然。大街上的灯柱徐徐亮起,开始装饰无人的夜城。我住在市区外围一道斜坡旁的老屋里,房东温斯太太将废弃的车库整修一番后,充作睡房以她认知里的“廉价”出租。若在半夜醒来,拉开帘子瞥向窗外,天气好的时候,能独自静享一片浩瀚无垠的繁星,偶尔似懂非懂地拼凑耳熟能详的星座,却也不曾留意星空下,没有一户人家是亮着灯的。

与我来自的那个地方不同,这里的夜幕降得特别晚,黑夜很短很冷。天黑时,我已钻进被窝,将自己与窗外坡下的老城隔绝起来,是以房内的电灯从未亮起。

据说,有个耄耋老人会在最深的夜里,随机出现在城里不知名的暗巷。手里攥着蓝色种子,但凡在巷子里遇见落单的人,不管男女老幼,都往他身上一撒。一旦种子掉入口袋或卡在头发领口,翌日认识他的人,再也寻不见他的踪迹;不被惦记的人,自然也没人发现他的消失。

这是城里世代流传的传说,我询问过温斯太太,几乎城里每个居民的童年里,都存在这么一个佝偻老人的阴影,尤其不爱睡觉的孩子。你说,你不相信这种老掉牙的故事,我也是。

周末早晨,我到市区公园逛了一圈。在公园里的周末市集买了一束你最爱的普蒂亚。在雷芙城,我买得起一束花,不贵。

我在窗边找来玻璃瓶盛水,将普蒂亚插上。安静地端详普蒂亚重叠繁复的花蕊,由长尖形的苞叶托着,形如皇冠,肃穆而高贵。三株硕大的乳白花球,迎着和煦的日光,静默昂首,为不时渗入冷空气的窗边,增添一股苍白的生气。普蒂亚有个别称,叫帝王花,花语涵盖了胜利与圆满的美好寓意。可在雷芙城,普蒂亚象征着勇气与蜕变。

我从没告诉你,在我来自的那个地方,花是一种奢靡,是疲于谋取生计与填饱肚子的国度里多余的选择。

雷芙城,按当地的土话,是梦也是梦想的意思,一个被寄予梦与梦想的城市。当初进城的时候,我并没有怀揣着梦想,也不奢望能在这座城市里做梦。我只是一个无所依的躯壳,逃离到这个容得下我的老城。

我来自的那个地方教会我说五种语言,这里的人都说我天赋异禀。我只是还以练习已久的微笑,从不期盼他们了解我的过去。纪念品店老板录取我时,嘴里一直念叨着“感谢神“。某日接待口操稀有语种的顾客,店里另一名老员工诡谲的目光,不断在我身上游走。末了,他向我凑近,轻描淡写一句“难怪老板当时选择你,拒绝了对街文具店的艾丽,尽管人家有五年的销售经验。”我对他扬起不具任何意义的笑容,一边将钞票推入收银机里。

直到月末领取外籍劳工的法定最低工资,我终于深切体悟老板口中“感谢神”的意味深长。就像我曾对你说,人们本能地只在乎切身之事,因而只可意会的苦难无须挂齿。

外来者。工作准证上清楚地阐明,我在雷芙城的属性。那日打烊后,我留在店里统算存货,直到夜幕低垂而不自知。那是我第一次正视这座城市的黄昏,阒寂幽暗。日常穿行的街道骤然变得了无人影,处处透着鬼魅的气息。寒风开始刮起,我将双手套进外衣的口袋,一路走向斜坡尽头逐渐沉暗的地平线。口袋里空荡荡的,理应埋于口袋深处的钱包,竟不知所踪。

刹那间,排山倒海的恐惧朝我袭来,将我裹得严严实实。脑袋如注入水泥发僵,甚至出现心脏骤停的幻象。刺目的“外来者”,一个镌刻在工作准证上的名词,竟是我在这座城市无法丢失,且赖以生存的护身符,使我免受驱逐之灾。循着来时路,我最终在纪念品店的后巷寻到钱包,和里头的证件,就在背包的侧口袋里,从未离开。我恼恨自己的大意,更悔恨将自己置身城中的黑夜。

我就是在那条暗巷里,遇见那个面善的孩子。她独自一人,在巷口的街灯下对我微笑。寒风习习,吸入鼻腔的每一个呼吸冷得如撕裂般疼,还隐隐透着血腥味。我向她走去,准备越过她的身旁,拐入通向斜坡的街道。霎时,我隔着衣衫,感受到万千沙粒无声的撞击,些许颗粒直击我露在外头的皮肤,微微刺麻。我回身未及斥喝,那女孩的背影却已匆匆消融在墨黑的夜色里。

我疾步走上斜坡,一边回想那道传说的每一个细节,与这场奇遇作出对比,满脑子说服自己只是孩子调皮的恶作剧。我还想着,我若就此消失,惦念我的会否只有你?

房里的三面墙承包了黑夜的寒凉,唯有衔接内屋的那一面是暖和的。自月前收到温斯太太发来“提醒”节约用电的信息后,我不时在她脸上的皱褶里,看见不经意流露的厌弃。关掉第一次亮起的灯,再随手摁掉电毯的开关,我裹在被子里,尽可能留住电毯的余温。窗外街灯的亮光,将普蒂亚垂首的影子,洒落在墙角的电暖炉上。电暖炉捆绕着电线插头,积着薄尘,附和着普蒂亚冰冷的沉默。

那夜我做了一场怪梦。在梦里,我来到极寒之地,遍地无雪,却见岸边一片苍茫枯黄的荒草丛,在风中窸窣。恍然间,草丛前端的土墩上闪动零星绿意。我凑近细瞅,嫩绿的幼芽突破蓝色的种皮薿薿生长。在蓝色的伪装下,绿芽逃过了鸟兽叼食,不断延伸,将绿意占满整座土墩。那是一座坟,一座无碑的墓。嗞嗞嚓嚓嗞嗞嚓嚓……我仿佛听见,土墩下无名的肉体正在腐化的声音。而绿草,在一段消逝的生命面前,顽强地活出一个延绵难息的生命。

寒风凛冽,我抱紧身子赤脚前行,一步步走向一个孤灯静守的船埠。云雾渐浓,一艘舢板在迷蒙之中若隐若现,细看竟是冻结在冰河中心,漂动不得。你在船上搂着你最爱的普蒂亚,对我灿笑,一手指着对岸草坡上的小屋。我下意识里竟然知晓屋内的陈设——乳白色的墙、天窗的自然采光、壁炉前的棕色躺椅、嵌在墙中摆满各种藏书的书柜右角,陈列着一系列茸兔家族的故事陶塑……我甚至能够闻到屋里的气味——淡淡的木香混杂一种极为稔熟的浓郁花香,是茶几上缃黄色的依兰。

那是你家。不,那是我们期许的归宿,与我却隔着一道冰河的距离。书柜上还摆放我们小时候的照片,照片里的孩子像极了街灯下那女孩的模样。

从梦中醒来,我依然存活在这座城市,没有消失,兴许巷口街灯下的女孩也是一场虚幻的梦境。白日天暖,我取下挂钩上的外衣轻掸,塞入包中。不知名的颗粒从外衣上抖落,我蹲下捡起,是三五枚蓝色的种子。

窗边迎着晨光的普蒂亚已有些许凋零。如果我在梦中,迈步踩上冰河向你走去,我是否还有这个能耐,拥有你手中的普蒂亚呢?

出门上班前,温斯太太敲开车库的房门,她额上的皱纹更深了些,这回她说我开了一夜的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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