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副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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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艺春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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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 9:00am 17/07/2020

卓彤恩/忘颜

作者: 卓彤恩

最近常听Lazar Berman演奏的《Liszt: Années de pèlerinage》专辑。这也许是李斯特最不俗气的作品之一。借用村上在《Colorless Tsukuru Tazaki and His years of pilgrimage》里的设定,〈le mal du pays〉讲述的是homesickness的故事。我刻意不使用这部小说的中文译名,《没有色彩的多崎作和他的巡礼之年》。多崎作已经失去直面从英译的Tzukuru联系到日语中筑(つくると:创造、铸造)的联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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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zukuru在高中时代有几个亲密的好友,他们的姓氏中分别带有“赤、“青”、“白”、“黑”,而Tzukuru这个没有色彩的姓氏令他感觉自己是这个圈里的无标签者。高中后,他到东京求学,后来被这四位朋友抛出圈外。不明所以的他陷入强烈的失落感与孤独绝望之中。多年以后,Tzukuru虽然继续在自己的人生道路走着,实际上仍然对当年莫名其妙就被朋友疏远的事非常在乎。

具体什么时候开始阅读这本小说,其实早已忘却。可是依稀记得读完后,我手拿着这本书一人走在广场之中,默默到一家餐馆吃饭。点的是一碗全麦面线和绿茶。读完这部小说,自己吃着早点的晚餐,眼泪不停地默默滴下。经历过少年维特式的自杀念头,但起因不在于男女之情,而是铭刻在成长轨迹中的友谊。没人看见我哭泣,因为这家餐厅的位置有帘子可拉。

吃完哭完,一步一步走回宿舍。那个天空蓝得令人难以置信,发现自己始终浸淫在过去的回忆和伤痛中,在读完小说后大梦初醒。看着自己脸上的线条越来越清晰,我仿佛和Tzukuru在某个时空曾经共用过一颗心。被人抛掷在色彩环之外,顺利游出了同温层,但却因此回不去自己的所有曾经和回忆之中。哪怕,今天让我再去问那些人为什么把我抛下?我想我还是不想的吧。

在Sara他喜欢和爱的女子的鼓励下,他为了探寻自己十六年前被拒的“理由”,再次踏上“pilgrimage”的旅途。中文把这个词翻译成“巡礼”,其实小说中的意见是更近乎于朝圣,朝圣是一段旅程,通常是一个未知的地方或异国他乡,人们通过体验来寻找关于自我,他人,自然或更高品位的新的或扩展的含义。它可以导致个人转变,之后朝圣者回到日常生活。就好像主人公所展开的旅程一样,被李斯特的Années de pèlerinage,引导着他踏上寻找自我的旅途,始于自己的生命发源地,名古屋,后从遥远的芬兰又回到了属于自己生命里的东京。

这样的事情在我的人生也不是只发生过一次,到了二十来岁,在异乡生活的自己也不经意掉进了这样的故事设定之中。大家志同道合,理念相似,遂聚为友人。我们一个月聚餐一次,畅谈最近发生过的所有事情。我们自己做饭,烤肉,买酒,聊天直到深夜。这一切,仿佛是我和群体最紧密联系在一起的时候。群体中的喜怒哀乐,我都可以感同身受。

但最后还是在离开同温层的时候,发生了龃龉,就这样被群体国境放逐。就像Tzukuru一样,我从来都不明白为什么自己会被逐出去。一切事情仿佛如旧,归家之前大家依旧守望相助,有困难有朋友及时挺身而出,不知去向的杂物依然有地方可以安放。送我离开时他们依然言笑晏晏,怎么归来时这一切却变了模样?我问Y姐姐为什么抛弃我,把我抛到千里外,Y姐姐却顾左右而言他地说,“你知道的。”

打从心底,其实我什么都不知道。我甚至不知道这样的巨变为何会突然打在脸上和头上?还记得假期前,她语重心长地和我说话,归来后却是比陌生人还冷的冷漠。早已跟过去开着门就能隔门聊天的日常有了很大的变化……我试图通过不同友人问为什么,但我和Tzukuru一样被“请不要给我打电话了,不为什么,你做了什么只有你自己知道,你问我也不会说了”,一句话被永远地封在国境之外。站在境外的我,看着境内继续灯火通明,也只能选择不再打扰。

只好远离金陵,远离所熟悉的留学生宿舍, 只身一人在假日时投奔这些年一直都在的挚友。不问,不多做无谓的关心,只是到火车站说一句,“你来啦,走吃饭去”。

想来这是我比Tzukuru还幸运的部分吧,在这段postsuicidial period,有一个非常熟悉我的友人等待着我的投靠,以正常的日常生活来对待我的存在和宿居。这样令那种撕裂不至于伤到情绪的根本处。他只是早上准备牛奶面包,午饭一起吃外卖,晚餐自己做饭,宵夜走到他小区最出名的宵夜店吃咸豆花和上海炸酱面。日复一日,我在中国十一假期就在这样的日常中度过。

食物和正常的生活方式总是会让人更有力量回归平常。伤疤在这样的情况下或许能有更大的好全空间。让我想起小说中的Haida君,如何走入Tzukuru的生命里为他细细地缓缓地建立起生活的秩序。Haida君作为哲学教授的孩子,生活水平不如Tzukuru,但总用最好的咖啡豆给他泡咖啡喝,不管煮什么东西都是那么的美味。赏析古典音乐总有说不完的话,就这样耳濡目染了故事的主人公。并以〈Le mal du pays〉这首曲子,串联起主人公的过去,现在和未来的回忆起点。

好友在上海长住,教琴过日。他虽然是中提琴专业,不过更多时候他还是得拉小提琴和演奏小提琴。在他家的好几天,我都可以趴在中厅的地板上,一动不动地听他拉莫扎特。我笑着他的莫扎特老成持重,不像轻盈活着的人。他为了追求音乐理想,在英国过那种粗茶淡饭的日子过了许多年,岁月之中也许也有他阅尽千帆的一面,但谁知最后我们都不小心丢去了简单、轻盈、通透的心性?平时总是笑嘻嘻的他,在我这样的玩笑后眼眶中突然滴出那一滴眼泪。

又有谁知道二十一岁的他其实做着钢琴梦,而那时我的关心之言也让他从钢琴走入更为符合现实的中提琴之路。时至今日,其实我们是否都有懊悔的理由和契机?好友拉完琴,还是在橱柜拿了威士忌,他喝on rock、我喝still。对着上海的万家灯火,在这个时空中的我们都只是这个超级大都市的过客,家乡早已是遥不可及了。而系着同构的曾经,他轻描淡写地问“可曾后悔放弃了追逐音乐的那个梦?”人世间的变化多端,早已夺取了我“后悔”的能力,对于所拥有的一切机会都在苦心经营地发挥到了极致,只能求“无愧于心”。就像Tzukuru只身到芬兰见到往日的故友,终于得到答案。但他们最后也只能相拥来为过去曾有的时光默哀,并好好地告别吧?

就像村上大叔说的,人若真的受伤,通常会无法直视伤口,想隐藏它忘却它,把心门关起来。这是一个成长的故事。要成长,伤痛就得大一点,伤口就得深一点。小说中Tzukuru十六年的彷徨迷惑,换来一场pilgrimage,当最后一块拼图集齐,重回完满的正五边形,剩下最稀薄的人,重建大地。而村上所建构的世界,又何尝不是让无数的年轻生命在故事之中进行属于自己的pilgrimage来找回自己的missing piece后又重建属于自己的大地?

看着小说和生活重叠在一起,看到自己的痛苦有人以如此的语言娓娓地写出来,并在虚幻的语境里与他同悲同喜。且能在未来的岁月细细地反省和梳理。这也许就是阅读小说给人的力量?总会有消失的朋友,也会有人只陪伴自己走过部分人生便戛然而止。从十九岁到二十四岁,无数的日子在无声之中流逝着,而我们在无数的pilgrimage后,带着勇气和过去回到日常之中。然后,一步一步走向前,一块一块的建筑自我,活出属于自己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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