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副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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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艺春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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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 9:00am 24/07/2020

区秀屏/如果世界一直不好

作者: 区秀屏

图◆Ekaterina Petrunina
图◆Ekaterina Petrunin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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脸书弹出了四年前上载的照片。是圣地亚哥的“记忆与人权博物馆”,是那年我按照《足印 – 巴塔哥尼亚》旅游书上的推荐,寻路而去的博物馆。我好像没对你说过吧?

在巴塔哥尼亚停留的每一座城镇,从巴利洛切到最南端的乌舒怀亚,从沙点(Punta Arenas)到圣地亚哥,大大小小的博物馆或美术馆成了我认识一座城的重要指标。然而更多的是因为长途旅行的时日旷久,除了山山水水风光明媚,总得找些事来填满时间。博物馆承载历史,无论大小,总能让人沉静思索。于是我老往这些地方钻。而你呢?四年以后你也去了我走过的城市。你说,你并没有在圣地亚哥停留太久,亦不曾造访这座博物馆。你说,你对其印象极其糟糕。

我“哦”了一下,在微信里沉默。我们之间的话题,常常这样戛然而止。

四年前的四月二十三日,世界书香日。当时的日记写着,那是一个星期六的清晨。圣地亚哥的方格式街道有种清冷宁谧的氛围,有些冰凉沁骨。我不晓得是因为周六的缘故,众人仍未从周五晚的狂欢中醒来;还是因为区域僻静的缘故。在街上踱步,不必仰头,就能一眼望尽圣地亚哥那日灰灰瑟瑟的天空。云多吗?是想要落雨的蠢蠢欲动吗?是晦如夕色吗?好像都不是。我只是记得我顶着低沉的、灰朦朦的云与苍穹,独自走过好几个街口,终于从民宿走到了这座博物馆。若是你,大概会聪明地选择搭车吧?我总是过于呆笨。为节约而罔顾时间的流逝也是种消耗,而你绝对不会如此虚耗时光。

Museo de la memoria y humanos derechos,直译为记忆与人权博物馆。我学了两年的西班牙语,你知道的。即使蹩脚,却仍轻易看懂。博物馆的外观是简单的几何形,没有多余的装饰与线条。在南半球的四月天里,四四方方、冷冷静静地矗立着。正如内里冷静地展出智利一段黑暗历史。

外头空无一人,内里疏疏落落。而我仍记得,眼眸的触感,随着一步一移动,跟着墙上一帧一帧照片,而让水汽侵润。我们认识那么多年,我没见过你掉眼泪,而你是否察觉过我总是容易湿润的眼眶?没有吧。正如我们曾经相约一起旅行,却总是擦身而过。一直在同一蓝天下,却永远相隔一片海。即使在你短暂飞返休憩的时候,你也不一定告诉我。我不在意。

只有在各自孤单旅行的时候,我会想起你。你会想起我。想起,要告诉你关于那些旅行的故事。

一九七三年九月十一日的一场军事政变,开启了智利强人皮诺切特长达十七年的独裁生涯。超过四万人遭国家情报局迫害,三千人被失踪或死亡。独裁政权像是一头巨兽,可以轻易一声令下让所有人俯首称臣乖乖听话,却也可怖至极。失声与失踪之人,得名或不,留存与否,总得经过漫长的岁月冲刷,或被永远销声匿迹,或被平反。在距离我们如此遥远的智利,独裁者终于退下。要到非常遥远的后来,强人才被追责。要到二〇一〇年,博物馆才正式成立。独裁之可怖,民主自由之可贵,是这座博物馆的精髓。我想。

然而这样的独裁政权,其实一直都在世界各国以不同的方式存在着吧?像无法消灭的幽魂一样。我和你说过吗?我心里住着一颗自由的灵魂,最憎恨的是束缚与监控。所以我恨极权,憎恶到底。

相隔四年,在无任何照片遗留的状况下,我已不太记得馆内的装饰与内容。历史博物馆自然是回顾当初事件的前因,事件的发生,和事件的后果。那些悲伤与后来智利民众竭力争取民主,后来都成了过往云烟,被留在了博物馆里,提醒众人,没有任何事情是轻易唾手可得的。那中间将会是漫长的阵痛,看不到尽头的折磨,与无数的牺牲。我记得那些烛光摇曳,映照着馆内墙上每一张无辜的脸庞,或空茫或惶恐。那些曾经受迫害的人,那些被失踪的人。或许有些依然没有姓名与长相。如今换了个魂与语境,在他国发生。强人只是以繁华的面孔,来遮掩对强权的执着。

彼时我凝视着解说板上一字一句,听当年政变之时Allende阿叶德总统在Radio Magallens留下的最后话语。潮湿了眼。偶尔我会挺直腰背呆坐在长板凳上,陷入一种不能自恃的思绪。我觉得,不是混乱吧,只是在心底酝存很深很深的感伤。尤其馆里轻轻地流荡着音乐,叮咚轻敲,敲进了心。且不论他的施政优劣,更不论他本来当选总统时候,得票与落选者差距微弱。既然是通过民主选举而上任的总统,就应该被赋予持续至任期结束的权利。哈,我怎么和你说这些?或许是国内的荒唐政变让我愤懑却无奈。或许是如今停摆的世界,与强权无所不在的感知,让我觉得恒常悲伤。

我总容易悲伤。而你老是在我的任何认真解说之后,轻描淡写。像所有的沉重在你眼前,都能如风。过了,就算了。或许我该改变想太多的个性。然而有些事就是无法云淡风轻。比如因为争取自由而被销声匿迹的人,比如一场名不正言不顺的政变。

皮诺切特发动政变的那天,圣地亚哥的天空是否如同疾步街道上的灰瑟?瓦尔帕莱索外海的那几艘船是否顶着沉甸甸的云与汹涌的波浪?那些民众、知识分子、坚信民主与法制的人,是否曾经意识到,接下来的日子是黑暗还是阳光?如果是黑暗,又是否可以到头。然而阿叶德在“碰”的一声枪响下,从此让路给了强人。即使因此而经历了一段蔓延十数年的黑暗岁月,智利人民最终依然战胜了极权。十七年啊,零岁娃娃都长成了盛放少年。

馆里烛光脆弱摇曳,却不坠。淡淡的音乐,不间断地轻叩心头。四个小时,我遇见了智利其中一部分的黑暗历史。水承载在眼眶里,潮湿了我一个早上。我想起了遥远的金边那所破败的学校里,闷热的午后有习习的风,空旷的教室里竖着简陋的白板,白板上也是一帧帧苍白的脸。红高棉政权的屠杀在许多许多年前的某个午后,在我心里留下了万分悲恸的印记。我仍记得骷髅塔里没有姓名的骷髅头,记得操场上荒凉的秋千。人性的荒凉,可至此。强权漠视人的生命,可至此。

你是否会在这些揭露残酷史实的博物馆里流连趑趄?我总觉得,无论博物馆还是美术馆,都应该独自参观。

屠杀、灭音、戕害自由、罔顾法治、极权、色欲与财富的诱惑,这些事情无论在歌舞昇平还是疫情蔓延的时候,总在我们看见却无视或看不见的角落上演吧。而我即使心里有恨,却也许已被磨平。是不是麻木与放弃所感,才能真正地面对自己的小日子过下去?

然而你可否说予我听,如果世界一直不好,我该过什么样的小日子?

后来我重重地叹了口气,离开。走了相同的路吗?还是往另一方向前进?我是到了广场吧。在人潮涌动的广场里,隐没着自己,又悄悄地踱步到邻近的总统府Palacio de la Moneda,沉默地想像着当时的两声枪响。

我在圣地亚哥仅仅三日。除了邻近的山城瓦尔帕莱索,记忆与人权博物馆是我感受最深刻的地方。而四年后你告诉我,你在圣地亚哥的地铁被人扒去钱包,盛怒之下甚至揪起扒手的衣领,要他马上物归原主。那让你对这座城留下极糟糕的印象。

我们在不同的时候走过同一座城,各自经历又各自感伤(快乐)。十年前的唯一交错以后,彼此渐行渐远。然后你回来了,我们却始终说着无关紧要的话。

脸书弹出了当年的照片。我们好久没再见面,更久没认真说话(或不曾?)。想起在圣地亚哥的一段经历,回顾这几年以来世界与所在地的变故,说予你听。而其实我真正想问的是:如果世界一直不好,怎么办?

没有人会有答案。不是所有国家,都有足够胸襟容下记忆与人权博物馆。而瘟疫仍未缓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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