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臉書彈出了四年前上載的照片。是聖地亞哥的“記憶與人權博物館”,是那年我按照《足印 – 巴塔哥尼亞》旅遊書上的推薦,尋路而去的博物館。我好像沒對你說過吧?
在巴塔哥尼亞停留的每一座城鎮,從巴利洛切到最南端的烏舒懷亞,從沙點(Punta Arenas)到聖地亞哥,大大小小的博物館或美術館成了我認識一座城的重要指標。然而更多的是因為長途旅行的時日曠久,除了山山水水風光明媚,總得找些事來填滿時間。博物館承載歷史,無論大小,總能讓人沉靜思索。於是我老往這些地方鑽。而你呢?四年以後你也去了我走過的城市。你說,你並沒有在聖地亞哥停留太久,亦不曾造訪這座博物館。你說,你對其印象極其糟糕。
我“哦”了一下,在微信裡沉默。我們之間的話題,常常這樣戛然而止。
四年前的四月二十三日,世界書香日。當時的日記寫著,那是一個星期六的清晨。聖地亞哥的方格式街道有種清冷寧謐的氛圍,有些冰涼沁骨。我不曉得是因為週六的緣故,眾人仍未從週五晚的狂歡中醒來;還是因為區域僻靜的緣故。在街上踱步,不必仰頭,就能一眼望盡聖地亞哥那日灰灰瑟瑟的天空。雲多嗎?是想要落雨的蠢蠢欲動嗎?是晦如夕色嗎?好像都不是。我只是記得我頂著低沉的、灰朦朦的雲與蒼穹,獨自走過好幾個街口,終於從民宿走到了這座博物館。若是你,大概會聰明地選擇搭車吧?我總是過於呆笨。為節約而罔顧時間的流逝也是種消耗,而你絕對不會如此虛耗時光。
Museo de la memoria y humanos derechos,直譯為記憶與人權博物館。我學了兩年的西班牙語,你知道的。即使蹩腳,卻仍輕易看懂。博物館的外觀是簡單的幾何形,沒有多餘的裝飾與線條。在南半球的四月天裡,四四方方、冷冷靜靜地矗立著。正如內裡冷靜地展出智利一段黑暗歷史。
外頭空無一人,內裡疏疏落落。而我仍記得,眼眸的觸感,隨著一步一移動,跟著牆上一幀一幀照片,而讓水汽侵潤。我們認識那麼多年,我沒見過你掉眼淚,而你是否察覺過我總是容易溼潤的眼眶?沒有吧。正如我們曾經相約一起旅行,卻總是擦身而過。一直在同一藍天下,卻永遠相隔一片海。即使在你短暫飛返休憩的時候,你也不一定告訴我。我不在意。
只有在各自孤單旅行的時候,我會想起你。你會想起我。想起,要告訴你關於那些旅行的故事。
一九七三年九月十一日的一場軍事政變,開啟了智利強人皮諾切特長達十七年的獨裁生涯。超過四萬人遭國家情報局迫害,三千人被失蹤或死亡。獨裁政權像是一頭巨獸,可以輕易一聲令下讓所有人俯首稱臣乖乖聽話,卻也可怖至極。失聲與失蹤之人,得名或不,留存與否,總得經過漫長的歲月沖刷,或被永遠銷聲匿跡,或被平反。在距離我們如此遙遠的智利,獨裁者終於退下。要到非常遙遠的後來,強人才被追責。要到二〇一〇年,博物館才正式成立。獨裁之可怖,民主自由之可貴,是這座博物館的精髓。我想。
然而這樣的獨裁政權,其實一直都在世界各國以不同的方式存在著吧?像無法消滅的幽魂一樣。我和你說過嗎?我心裡住著一顆自由的靈魂,最憎恨的是束縛與監控。所以我恨極權,憎惡到底。
相隔四年,在無任何照片遺留的狀況下,我已不太記得館內的裝飾與內容。歷史博物館自然是回顧當初事件的前因,事件的發生,和事件的後果。那些悲傷與後來智利民眾竭力爭取民主,後來都成了過往雲煙,被留在了博物館裡,提醒眾人,沒有任何事情是輕易唾手可得的。那中間將會是漫長的陣痛,看不到盡頭的折磨,與無數的犧牲。我記得那些燭光搖曳,映照著館內牆上每一張無辜的臉龐,或空茫或惶恐。那些曾經受迫害的人,那些被失蹤的人。或許有些依然沒有姓名與長相。如今換了個魂與語境,在他國發生。強人只是以繁華的面孔,來遮掩對強權的執著。
彼時我凝視著解說板上一字一句,聽當年政變之時Allende阿葉德總統在Radio Magallens留下的最後話語。潮溼了眼。偶爾我會挺直腰背呆坐在長板凳上,陷入一種不能自恃的思緒。我覺得,不是混亂吧,只是在心底醞存很深很深的感傷。尤其館裡輕輕地流蕩著音樂,叮咚輕敲,敲進了心。且不論他的施政優劣,更不論他本來當選總統時候,得票與落選者差距微弱。既然是通過民主選舉而上任的總統,就應該被賦予持續至任期結束的權利。哈,我怎麼和你說這些?或許是國內的荒唐政變讓我憤懣卻無奈。或許是如今停擺的世界,與強權無所不在的感知,讓我覺得恆常悲傷。
我總容易悲傷。而你老是在我的任何認真解說之後,輕描淡寫。像所有的沉重在你眼前,都能如風。過了,就算了。或許我該改變想太多的個性。然而有些事就是無法雲淡風輕。比如因為爭取自由而被銷聲匿跡的人,比如一場名不正言不順的政變。
皮諾切特發動政變的那天,聖地亞哥的天空是否如同疾步街道上的灰瑟?瓦爾帕萊索外海的那幾艘船是否頂著沉甸甸的雲與洶湧的波浪?那些民眾、知識分子、堅信民主與法制的人,是否曾經意識到,接下來的日子是黑暗還是陽光?如果是黑暗,又是否可以到頭。然而阿葉德在“碰”的一聲槍響下,從此讓路給了強人。即使因此而經歷了一段蔓延十數年的黑暗歲月,智利人民最終依然戰勝了極權。十七年啊,零歲娃娃都長成了盛放少年。
館裡燭光脆弱搖曳,卻不墜。淡淡的音樂,不間斷地輕叩心頭。四個小時,我遇見了智利其中一部分的黑暗歷史。水承載在眼眶裡,潮溼了我一個早上。我想起了遙遠的金邊那所破敗的學校裡,悶熱的午後有習習的風,空曠的教室裡豎著簡陋的白板,白板上也是一幀幀蒼白的臉。紅高棉政權的屠殺在許多許多年前的某個午後,在我心裡留下了萬分悲慟的印記。我仍記得骷髏塔裡沒有姓名的骷髏頭,記得操場上荒涼的鞦韆。人性的荒涼,可至此。強權漠視人的生命,可至此。
你是否會在這些揭露殘酷史實的博物館裡流連趑趄?我總覺得,無論博物館還是美術館,都應該獨自參觀。
屠殺、滅音、戕害自由、罔顧法治、極權、色慾與財富的誘惑,這些事情無論在歌舞昇平還是疫情蔓延的時候,總在我們看見卻無視或看不見的角落上演吧。而我即使心裡有恨,卻也許已被磨平。是不是麻木與放棄所感,才能真正地面對自己的小日子過下去?
然而你可否說予我聽,如果世界一直不好,我該過什麼樣的小日子?
後來我重重地嘆了口氣,離開。走了相同的路嗎?還是往另一方向前進?我是到了廣場吧。在人潮湧動的廣場裡,隱沒著自己,又悄悄地踱步到鄰近的總統府Palacio de la Moneda,沉默地想像著當時的兩聲槍響。
我在聖地亞哥僅僅三日。除了鄰近的山城瓦爾帕萊索,記憶與人權博物館是我感受最深刻的地方。而四年後你告訴我,你在聖地亞哥的地鐵被人扒去錢包,盛怒之下甚至揪起扒手的衣領,要他馬上物歸原主。那讓你對這座城留下極糟糕的印象。
我們在不同的時候走過同一座城,各自經歷又各自感傷(快樂)。十年前的唯一交錯以後,彼此漸行漸遠。然後你回來了,我們卻始終說著無關緊要的話。
臉書彈出了當年的照片。我們好久沒再見面,更久沒認真說話(或不曾?)。想起在聖地亞哥的一段經歷,回顧這幾年以來世界與所在地的變故,說予你聽。而其實我真正想問的是:如果世界一直不好,怎麼辦?
沒有人會有答案。不是所有國家,都有足夠胸襟容下記憶與人權博物館。而瘟疫仍未緩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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