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後我看見鍾楚紅眼睛裡的光一點一點的熄滅了。她站起身。不再嬌憨嫵媚。不再理直氣壯地美麗著她肆無忌憚的美麗。就好像她原本把朋友們招待到家裡來,忙進忙出的,時不時轉過頭來露出她一綻開笑臉就好像碎鑽撒在了地板上倏忽一閃一閃的梨渦,興高采烈地打開筆記型電腦,想要把她婚後的幸福通過畫面製成短短的視頻一幕幕地打到熒幕上,預備告訴大家他又把她帶到哪裡哪裡去吹山風去看海景了,可先是音效發生了故障,畫面裡她甜蜜地依偎在他身旁,嘴巴嘰裡呱啦地在說著些什麼,偏偏我們一句都聽不清楚,然後我們看見一片金黃色的一望無際的沙丘飛旋著撲過來,風沙颳得好大好大,畫面完全沒有先兆地被切換,鍾楚紅突然落了單,怔怔地瞪大著眼睛,成千上萬的馬兒的腿在漫天的風沙裡奔騰——隨即鏡頭一黑,就什麼都看不到了。
後來鍾楚紅說,她在丈夫的靈堂說的話是認真的,而不是為了草草打發記者,胡亂編幾句話敷衍過去,“他給了我20年特別豐富、也特別幸福的生活,將來不管再遇上誰,恐怕都沒有辦法給我想要的,所以我從來不覺得一路單身下去是對不起我自己。”於是我聽了,禁不住將手掌交握,拱成一條橋,輕輕地按壓在眉心上,原來我一直低估了鍾楚紅對愛情的虔誠,也原來我一直誤會了一個美豔的女明星的內心其實也可以為一個心愛的人草木萋萋。我記得亦舒寫的《流金歲月》,朱鎖鎖有一次對蔣南孫說,“誰會笨得去嫁一個自己深愛的人呢?”偏偏現實生活卻恰恰相反,真正肯在愛情裡循規蹈矩,肯為愛的人綠肥紅廋的那一個,竟然是朱鎖鎖,而不是蔣男孫——張曼玉從來不會放棄任何一個為愛情水裡來火裡去的機會,而鍾楚紅卻意外的總是對愛情溫柔哀惜,對鍾楚紅來說,愛情是一條線索,不是一條導火線,不應該劈里啪啦燒過了就算數,她要的是可以緊緊握著的同一條線索,輪迴往返,尋找的都是同一個和她生生世世相認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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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美麗,說得殘忍一些,到後來幾乎都是女明星們的懺悔錄。那些杯盤狼籍的風光,那些“滿庭殘葉不禁霜”的風華,當觀眾漸漸轉身散去,當聚光燈慢慢收弱光束,她們都得慢慢蹲下身子,放低身段,找個時間一件一件收拾。我們永遠不會知道一個因為美麗而呼風喚雨的女明星,到底要穿過多麼陰險的峽谷和多麼深遠的隧道,才能重新遇見曾經被遺棄的她自己。我記得八卦雜誌拍到一組照片,朱家鼎的葬禮上,鍾楚紅戴著一對珍珠耳環,一副造型特別時尚的墨鏡,穿一件式樣簡單的松身黑色連身裙,步伐蹣跚,神情哀慼,但她偶爾還是會不自覺地掠一掠頭髮,還是會微微地昂起下巴,那些女明星的架子始終還在,也始終不能說丟就丟得開,後來好不容易捱到辦完解穢酒從“香港仔鄉村俱樂部”走出來,鍾楚紅這才虛弱地撲倒在她在圈子裡除了張國榮之外最好的異性朋友周潤發身上,周潤發一把將她接住,另外一隻手馬上伸出去擋開蜂擁而至的攝影鏡頭,在那一刻,我想起了《秋天的童話》。
——“或者我唔走呢?”十三妹說。
——“唔走咪——一齊望住個海咯。”船頭尺一時難掩心頭喜悅。
我一直很喜歡《秋天的童話》。喜歡周潤發的船頭尺像一條跳上舢板的金槍魚那樣滑不溜手;喜歡鍾楚紅明媚如斜陽的十三妹,她的美麗跟紐約的黃昏一樣,總是拉得那麼長,又總是那麼叫人低迴惆悵;喜歡那間在海堤架起來的餐館,名字就叫SAMPAN;喜歡兩人再見面時周潤發問,“table for two ” ,然後嘴唇忍不住微微地顫了一顫,望著眼神裡千帆過盡的鍾楚紅;喜歡導演張婉婷後來說起,拍攝當時資金相當吃緊,劇組的伙食很差,剛巧張婉婷把一個大學同學拉來當劇照攝影師,順便給當時紅得雷電交加的周潤發拍了好多大頭照,請周潤發在照片上簽名,周潤發二話不說,接過筆,草草在照片上飛一飛,然後拿到紐約唐人街去賣,賣完了大家就可以到餐館吃一頓好的。後來電影報捷,票房一把火似的,熊熊地燒開來——而80年代的香港,整座城市趾高氣揚,歌舞昇平,驕傲得不得了,街上擦身而過的香港人,每一個都走路有風,每一個都鵬程萬里,那時候的香港人尤其喜歡看周潤發搭鍾楚紅,因為他們兩個人在銀幕上投射的,從來不是郎才女貌的明星們開著跑車喝著香檳的愛情故事,而是隱隱透現出香港低下層堅忍不拔的拼搏精神,以及一整個時代的香港人如何不屈不撓,讓自己的志氣欣欣向榮,而且那個時候的明星,有誰不是從草根裡冒出頭來?比如在南丫島長大的周潤發,比如獲選港姐之後還跟家人一起住在“重慶大廈”的鍾楚紅,他們都是最讓香港人引以為傲的人設和標誌,對他們總有一股說不上來的親,那些出了名刁鑽的香港人也特別的疼鍾楚紅和周潤發,當時大家最愛掛在嘴邊的是,“發?你發得過周潤發?紅,你紅得過鍾楚紅”,可現在回頭看,我僅想起那首歌,“何地神仙把扇搖,留下霜雪知多少”,香港的大時代和好日子都過去了,日漸破敗的香港,就只剩下一個空洞洞的軀殼,所有的是非與爭論被扭曲在陽光底下盤繞,剩下來的只有焦慮和猜疑,不會再有傳奇。
那些年少男們渾身發燙的集體回憶
而或許是樸素的出身和單薄的背景吧,鍾楚紅不圓滑不世故,也不特別牙尖嘴利,有一次上黃霑倪匡還有蔡瀾主持的《今夜不設防》,他們明顯醉翁之意不在酒地擠在她身邊,盤問她的擇偶門檻,我記得鍾楚紅戴了個誇張的幾何圖案耳環,說話的時候晃呀晃的,常常話說到一半,就會機靈地將慢慢往下滑的無肩抹身衣服往上拉,到底跑慣了江湖,她懂得在必要的時候適當地保護自己,我倒是記得比較真切的是,她說過,“我要找的男人是值得我仰望的,他不一定要很富有,也不一定要什麼都懂,但至少和他在一起,我看到的世界和思考的方式,基本上和一個女明星平時接觸到的和可以想像到的有很大的不同。”也因為那一席話,我開始喜歡上鍾楚紅應對人生時“無目的的合目的性”。既然美麗對她來說如魚得水,渾然天成,那麼名和利也都應當相對的隨遇而安,特別是當她必須在娛樂圈刀光劍影的人際關係裡穿身閃過的時候,她總是禮貌地拉開人與人之間的距離,對每個人都周全都寬容,即便接待生命裡發生的每一件事,無論是大喜大悲,也都謙遜有禮。後來鍾楚紅全面退隱,偶爾接受美容品牌或時尚派對的邀約,她一站出來,整個人散發的還是一股特別強烈的年代感,雖然她已經沒有興致再施展跟美麗較勁的鬥志,可就算一個時代消失了,鍾楚紅的美麗到底還是大江大海,勾起我們對港片全盛時期的美好回憶,她昔日的萬種風情,一直都和香港當年風發的意氣連接在一起,也曾經和我們終將失去的青春,那麼親密地共飲一瓢沁心的春水。
至於當年鍾楚紅的美色,猶如徐克所說,“媚而不妖,豔而不俗”,簡直就如驚濤駭浪,拍打著80年代每一個少年的春夢。就連張國榮也禁不住嘆息,“沒有辦法,她太美了,美得做錯什麼你都可以原諒。”有一次她穿上《意亂情迷》的戲服,領口開得好低、好低、好低的一件式黑色比基尼,為香港版《花花公子》拍攝封面,就算事隔經年,還是會感覺到鍾楚紅那讓人渾身焦灼的性感,她舉起手,輕輕拂開臉上的髮絲,波浪似的蓬鬆及肩長髮偶爾撥向一邊,蜜糖色的皮膚,薔薇色的嘴唇微微張啟,眼神夢幻而迷離,還有標誌的大耳環,以及手腕上一口氣戴上十來個造型獨特的手鐲,整個人散發出一種熱帶雨林的誘惑:慵懶的,神秘的,危險的,而那組照片的震撼,就和站在地鐵出風口用手捂住翻飛的裙裾的瑪麗蓮·夢露一樣,那麼熾熱滾燙,那麼風光旖旎,緊緊地扣鎖少男們靦腆而羞澀地上下滾動的喉結——結果那雜誌據說在一天之內就售罄。雜誌所賣的,當然不單單只是鍾楚紅咄咄逼人的“鍾記”風情,而是所有年輕男孩們在“女神”這兩個字還沒破殼而出之前,讓他們渾身發燙的集體回憶。我特別記得,那時候鄰居有位當木匠的大哥哥,喜歡交筆友,喜歡看雜誌,個性特別內向文靜,可他那一回卻赤裸著瘦削的上身,不動聲色,把鍾楚紅的拉頁海報索性從雜誌上撕下來,貼在小小的潮溼而光線幽暗的房間裡——第一次那麼明目張膽地對外張揚他體內因鍾楚紅而分泌旺盛的雄性激素 ,而往後在他人困馬乏的人生或一敗塗地的婚姻裡,至少他偶爾會記起,在他還是青春中人,困在青春的泥沼裡,也曾經以青春的名義,領受過鍾楚紅沒有經過剪輯,沒有經過混音和配樂,如山洪傾洩的美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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