藏書人蕭永龍收藏了好幾本張愛玲初版書,就連曾連載其名作《秧歌》的雜誌《今日世界》,也擁有不少。2020年是張愛玲百歲冥誕,本期【讀家】就來談一談張愛玲,一起看看祖師奶奶的厲害之處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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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52年,張愛玲由滬至港避居,前後停留3年,滯留之際,為維持生計,以按件計酬的方式接受美國駐港新聞處外圍機構“今日世界社”邀請,身兼翻譯和寫作,完成“反共”的兩部小說——《秧歌》與《赤地之戀》。相對故事大綱已定,在授權(commission)形式下寫成,出版命運屢遭不順的《赤地之戀》,《秧歌》甫出版則廣受好評,《秧歌》也就是The Rice-Sprout Song,最初以英文寫成,再經作者自譯成中文版,於《今日世界》半月刊連載,從“一九五四年一月的第四十四期,至七月的第五十六期”(注:詳見馬吉〈張愛玲的《秧歌》和《赤地之戀》〉),連載完畢後,於同年7月,由“今日世界社”出版。《秧歌》書封及內頁插圖由上海漫畫家薛志英所繪,張愛玲很喜歡這封面,說是“喜氣洋洋”,實際內文卻是如胡適所說“這本小說,從頭到尾,寫的是‘飢餓’,——也許你曾想到用‘餓’做書名”,與封面的“喜氣洋洋”形成鮮明的對比,或正是這種反差,才更顯出書的諷刺意味吧。
由於《秧歌》是先由英文撰寫成書,再經張愛玲自譯連載,加上中英兩版略有不同,英文版的“最後一章後來也補寫過,譯成中文的時候沒來得及加進去”,故學者除關注書中的反共思想、文學成就外,也從中英兩版的角度出發,嘗試瞭解兩版在文本、敘事、翻譯、文字結構等面向間的差異。然而學者似乎從未將目光放在《今日世界》半月刊的連載上,這除因《今日世界》連載的《秧歌》前後橫跨13期,湊齊不易,還與其年代久遠,距今已66年,留存不多相關,加上一般以為連載版和單行本間的內容相同,故一直對雜誌連載的版本不予重視。
然而連載版的情況確實如此嗎?由於筆者長期收藏舊版金庸,在一次與書友的交流中,瞭解《新晚報》連載金庸小說時,與後來三育圖書文具公司所集結的單行本,在內容上略有更動。以《書劍恩仇錄》第三集為例,《新晚報》連載版為“周綺一口氣奔到文光鎮上”(1955年7月6日),單行本則改成“一口氣奔到文光鎮上”(頁11),這些修改並非排版時的過失,相反為刻意為之,由於連載時,上文正是文中首句,刪去名字,如讀者忘記前一天的內容,則不知所云,至重排出版時,這些內容成了贅字,自可刪除。另除了贅字,金庸也嘗試合理化情節,如連載版敘述“陳家洛奔出了十多里地”(1955年7月26日),於情不合,故在集結本中改成“陳家洛奔出數里”(頁47),讓情境更貼合現實。(注:本段金庸連載版資料由鄺啟東、邱健恩兩位書友提供,特此銘謝。)
◢張愛玲修改原作,追求完美
既然金庸小說在連載與正式集結本間會有修飾文本的空間,那麼張愛玲連載的《秧歌》是否也經有相同過程呢?答案是肯定的,然而相關情況又與金庸連載版的修訂稍有不同,金庸每天連載在報紙的內容只有一小格的篇幅,故為免讀者混亂,被逼在文字前加上角色名字。《今日世界》雜誌形態為半月刊,性質與報章不同,連載篇幅龐大,讀者自可一氣呵成閱讀,至某章某段落作結,故無讀者混淆的情況,因此《秧歌》從連載至集結本間,修改的並不是贅字,著眼處也不在讀者,更多的是張愛玲自身對原作的完善。
粗看《今日世界》雜誌連載版《秧歌》,發現內文與單行本有近七十處修改,雖然其中大半為標點符號的增刪,但也有數處文字的改正、補充,正正體現張愛玲對文字的詮釋與掌握,值得進一步分析。
◢連載版《秧歌》,插畫比單行本多?
但在討論相關修訂前,另有一點值得讀者留意,一般上,我們都知道單行本《秧歌》封面與內頁中的17幅插圖均由上海漫畫家薛志英所繪,然而薛志英所繪插圖,實際遠不止17幅,連載版中就收有30幅插圖,如照插圖的先後順序比對,則第一、六、八、十、十六、二十三、二十四、二十五、二十六、二十七、二十八、二十九、三十,共13幅插圖為正式出版時所缺。
張愛玲很喜歡薛志英在單行本所繪的封面,推想她對薛的內頁插圖也持有相近的態度,那麼為何正式出版時,卻將其中的13幅插圖去除呢?這是否與出版社為節約成本,而打算以一章一圖的形式出版,故原書共17章內容,也就只收錄17幅插圖?然而這樣的推論似乎也不甚正確,因單行本《秧歌》從第十三章開始,竟未見收錄連載版的任一插圖,且筆者經比對雜誌上的30幅插圖,發現它們大多簽有漫畫家薛志英簽名,但亦少量無,其中第十二章後半段8幅未收進單行本的插圖中,就有7幅底下無薛志英簽名,或部分插圖為他人所繪亦未可知,故在圖像權的影響下,只能把部分插圖除去。
雖然我們無法確定以上所述是否與插圖的編刪相關,但無疑連載版《秧歌》透過較多的插圖,讓讀者對文中人物有著更具體化的想像,也更容易融入故事內容中,因此連載版絕對有其價值。
◢單行本《秧歌》,文字修飾有巧思
除了插圖上的選刪,連載版《秧歌》文字也與單行本有少量出入,我們先從最簡單的標點符號增刪討論,如第一章描述譚家進城的場景,連載版內容如下,“譚家幾個人在小鎮中緩緩走著,一路看熱鬧……他們走過鎮上唯一的飯館子……門面很高大,前面完全敞著,望進去裡面黑越越鬧烘烘的房頂上到處有各種食料累累地掛下來……長條的鮮肉,乳白色的脆薄的豆付皮,與淡黃色半透明的,起泡的魚肚,都掛在客人頭上”。在這段描述中,有幾點值得注意,上文標黑劃線的部分均與單行本不同,文中正好有兩處標點符號的增刪,主要是刪去後文“起泡的魚肚”前的逗號和補入“房”字前的句號,這裡的句號,看起來可有可無,然深入探析,則能發現作者對文字的運用,館內黑越越,房頂上的各種食料自看不見,以觀望前的動作作結,讓行動化作兩段,閱讀起來自更合理。
再者“黑越越”為形容一片漆黑,通常與寂靜冷清相結合,文中卻說館內“鬧烘烘”,不合邏輯,怪不得單行本時,張愛玲將文字改成“黑魆魆”了,“黑魆魆”除帶有黑暗、看不清的意思外,也有人潮密集的含義,觀晚清小說《二十年目睹之怪現狀》第六十八回就以“黑魆魆”形容人潮,其文曰:“抬眼望進去,裡外燈火,已是點的通明,彷彿看見甬道上,黑魆魆的站了不少人,正不知裡面辦什麼事”,以“黑魆魆”襯托館內“鬧烘烘”的場景,足見巧思。
◢減用逗號,也補寫情節
除了上述簡單的標點符號增刪,也有少量移寫的情況,如第二章,在描述金花出嫁的情景中,“新娘子坐在那滿是浮塵的陽光裡,像一個紅紅白白的泥人,看上去有一種不真實的感覺,然而,很奇異地,彷彿是永久長存的”,就將連載版的尾句稍作修訂,改作“然而又很奇異地彷彿是永久長存的”,讓原本讀起來,經由標點符號的停頓所造成的拖沓、緩慢、較為深沉的氛圍,轉化成通順、急促的表現,這類小幅度更動在兩版間還有不少,如把“冤”字改作“委屈”,抑或在字句裡增刪名詞(如“大聲喊叫”,補上“她”字等)、助詞,另也把文中的錯誤修正,如譚老大在勸架譚大娘時的對話,下方將譚老大誤植作譚大娘,在正式版中都改了過來。
除了上述短小的改動,尚有幾段較長的補寫。第八章,月香等人在聖武廟大殿開會時,連載版裡,“金根在人叢後面站了起來,大家也跟著劈劈啪啪一陣掌聲”後,王同志就上了石階段,開始演講。這裡並未交代金根站起來的目的,是他要自己上臺演說,還是有什麼想法要表達呢?動機不明,或許為讓內容銜接,所以張愛玲補上句,表明金根“說,‘我提議請王同志給我們講話’”,讓前後文相呼應,也進一步與故事前文諷刺村會的文字作一連接。而在村會結束,回去的過程中,張愛玲也補充夜景的描述,原版為“月亮在雲背後。一層層的雲擁在一起,成為一個洞窟,洞口染上一抹琥珀洞窟裡的一團濛濛的光”,或許張氏認為此段描述不夠精妙,故補充改作“洞口染上一抹琥珀白色的光。下起毛毛雨來了。但是那月亮仍舊在那裡,琥珀洞窟裡的一團濛濛的光”,讓場景更形象化。
讓我們再看段補上的文字,在金根和月香被當做反革命追捕時,金根因腳受了傷,不想連累月香,故把棉襖留在樹椏,不告而別。其文為,“她在這一帶地方到處搜尋著,什麼都沒有。然後她發現她自己正向溪邊的一棵樹注視著。從這裡望下去,那棵小樹有點奇怪。映在那灰白的溪水上,拿樹椏叉裡彷彿夾著個鳥巢,但是那鳥巢太大了,位置也太低”。單行本中將這幾句修寫成“那個樹有點奇怪。映在那灰白的溪水上,那小樹的黑色的輪廓可以看得很清楚。樹椏槎裡彷彿夾著個鳥巢”。
◢瞭解改動的目的,追求作品的完美
實際上這些文字的更動都十分瑣碎,對故事發展也沒有影響,一不留神,就掃過去了。但正是這些內容改動的軌跡,才得以讓我們反推張愛玲撰寫時的考量,瞭解她改動的目的,正如上述這段,原先的描寫並無問題,但作者卻另加上一句,以灰白的溪水比對黑色的小樹,讓灰白與黑色、溪水與小樹形成對仗。正如皇冠出版社負責人平雲所說:“張愛玲寫作字斟句酌,習慣反覆不斷修改,原稿上面經常充滿紅色的塗改字句”,誠不欺我,雖然我們無緣得見原稿,但透過上述的討論,能發現張愛玲對自身作品的完美化,正是這份對文字完美的追求,讓張愛玲的文字達到精準的掌控,逐字逐句都有其意義,表達的意涵,不怪乎至今筆墨仍迷倒眾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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