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日晴——而是日之晴,天舒氣朗,萬里無雲。當時他們已經離開了浙江第一師範學校,步出湧金門,剛剛經過浄慈寺,李叔同即示意一路相送的學生停下來,然後彎下腰,輕輕打開箱子,恭敬地從箱子裡取出大袖僧衣,動作嚴謹地給自己披上,眉宇盡是一片肅穆,隨即更俯下身,換上一對以布條纏結的行腳鞋。隨行的校工聞玉見了,一臉驚愕,“李先生,您這是幹什麼?”他回答,“不是李先生,你叫錯了。”然後自己挑起行李,神色自若地拔腳便走,步伐穩健輕捷,徑自往虎跑寺的方向筆直前進,完全不為豐子愷、葉天底、李增庸等學生在他身後的哭喊所動,一路都沒有回過頭來,也從此都沒有回過頭來——
因此我印象中的李叔同,永遠都在向自己的告別。最讓我欽佩的是,他總是可以一次又一次,對自己的過去,一點也沒有眷戀,一刻都不肯回頭。而那一年李叔同39歲,正來到人生風光最是明媚的臨界,但他卻不眷戀不執著,毅然切割與俗世間的情愛與名利,甚至把之前的書畫與著作都棄之如廢紙,辭別繁華,說放下就放下,斷食斷髮,斷七情六慾,入山歸佛,和自己的前身徹徹底底告別,風華才子遁入空門,從此化身雲水高僧,把失傳的律宗承繼下來,以最嚴苛的戒律,來完成生命的修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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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維摩經》裡頭說過,“是身如夢,為虛妄見”。很多時候人生的冥冥然和濛濛然,比枕上的一場短夢還要虛幻,不過是因為“緣會幻有,緣滅幻滅”。我記得弘一法師每次出外弘法講經,總是嚴厲地提醒發出邀請的寺院:不許預備盤川;不許備齋送行;不許派人接送。人之一生,最艱難的是舍與離,最珍貴的則是輕盈。不捨不離,又何來輕盈?而弘一法師如果在寺院掛單,第二天離開,總是把禪房的床鋪收拾得乾乾淨淨,然後在桌上的銅香爐裡,點上一支清香,弘一法師已經翩然離去,只留一室的幽遠和靜穆。
把自己活成一團謎
至於弘一法師最傳奇的地方,是他把自己活成了一團謎——即便到了今天,這團謎,緊緊把他裹在他的傳奇裡,還是那麼的引人入勝,還是那麼的讓人著迷,還是那麼的——誰都嘗試想解,但誰也沒能真正可解。而弘一法師最大的謎,是39歲之前的李叔同出入煙花柳巷,沉湎歡場色相,醉臥美人膝,和同時代的公子哥兒沒啥兩樣,也有捧坤伶走章臺的習氣,甚至曾經對當時有名的才妓李蘋香賦詩贈書,過往甚密。我記得在李叔同前半生的傳記中讀過,少年時候的李叔同愛戲耍風流,常常一擲千金,怒買好韶華,有陣子更迷戀色藝顛倒眾生的名伶楊翠喜,後來遷居上海之後還經常返京,為的就是到梨園劇場給楊翠喜捧場,替楊翠喜喝彩,顯然兩人多少有過一段纏扯不清的情感糾葛。因此這樣縱情倜儻,朝朝香夢枕的李叔同,怎麼會二話不說,剃度為僧,進入深山嚴守律宗?這般極具戲劇性的轉折,不但讓人愕然,更是引人猜度,到底是什麼樣的因緣可以讓精通詩詞書畫文學,鑽研音樂戲劇篆刻的“中國第一才子”,決定拋棄繁華盛世,看破無常,讓自己的心靈找到平靜而篤定的皈依?
後來弘一法師的日籍妻子接到了消息,攜帶幼子,從上海迢迢千里,輾轉來到杭州靈隱寺,要求與弘一法師再見上一面,以為可以動搖法師出家的決心,但法師卻把寺門緊閉,拒絕讓孩子與妻子進入。可畢竟是十載結褵的一場夫妻,法師最終還是應允當面告別,但在寺廟與妻子見面,終究不宜,於是約好兩舟相向,在清晨薄霧籠罩的西湖,法師珍重地將一枚手錶遞上去給妻子留作紀念,並且交代,“家裡的鋼琴字畫,能拍賣的全都拍賣,好當作盤纏帶在身邊。”妻子聽了,眼淚滾滾落下,怎麼也止不住,只哽咽著問了一句,“為何對世人慈悲,獨對我一人殘忍”——不知道為什麼,這句話刺進耳朵,特別揪心。雖然弘一法師曾經說過,愛是慈悲,但我其實明白,有些愛,必須伴著傷害才能讓人天長地久擺在心裡記載。而後船身划動,弘一法師乘船離去,一臉安然,任妻子在身後失聲痛哭,他也只是目光平定,頭也不回。後來聽說,弘一法師將妻子安排送返日本之前,還剪了一綹長髯再添上一筆小錢,託人給妻子送去,從此僧俗兩界各分開,天上人家不相聞。因此我一直沒敢忘記,順應無常,其實就是日常,我們都在各自的修行路上磕磕碰碰營營役役,既然因緣聚會,也必然因緣離散,任誰都一樣,任何時候都一樣。
我記得弘一老師的傳記裡提起,法師圓寂前住的,是一間寒傖凋敞的泉州溫陵養老院,他把那小小的寮房叫做“晚晴室”,室外恰巧長著一棵特別挺拔俊秀的玉蘭樹,每次花一盛開,那花香老在鼻端纏纏繞繞,硬是不肯散去,而且那盛開的花朵,遠遠望過去,就好像幾千只燈盞同時亮開著——而那時候才17歲的中國畫家黃永玉,自學美術,因為戰亂而流亡到了泉州,恰巧就住到了弘一法師附近,老愛翻牆偷溜進院子裡爬上樹頭摘花,有一次被弘一法師發現了,就和氣地微笑著,揚聲問道,“那花在枝頭上開得好好的,你幹嘛去摘啊?”黃永玉既頑皮又直率,昂起頭大咧咧地回答,“老子高興,想摘就摘!”後來弘一法師反而請他進屋子裡坐,黃永玉看見桌上有幾個信封,信封上寫著豐子愷和夏丏尊的名字,心裡頓生疑惑,眼前這位看起來又野樸又普通的老和尚,怎麼會認識這兩位大師呢?直到弘一法師說起曾經在杭州教過書,豐子愷是他的學生,而夏丏尊則是他的同事,並且法師因為知道黃永玉愛畫,就侃侃談起意大利文藝復興時期的米開朗基羅、達芬奇和拉斐爾,黃永玉的眼睛這才慢慢睜大開來,心裡不無欽佩,只是嘴巴還是噘得高高的不肯認輸,“那你就給老子寫幅字吧。”弘一法師聽了,微笑著說,“你之前不是說過我寫的字沒有力,你喜歡的是有力氣的字嗎?”黃永玉馬上改口說,“現在看起來好像還可以,你到底肯不肯給我寫啊?”弘一法師最後答應了,“也好,我就給你寫個條幅吧,4天后你過來拿就是,記不記得住啊?”
可惜黃永玉沒有按時回來取弘一法師寫給他的字。到底年輕,到底心野性也野,一轉身就隨朋友遊山玩水,一玩就玩個十來天去了,當黃永玉回來的時候,知悉弘一法師已於前一晚圓寂,他這才惶惶然不知所措,臉上爬滿了年輕人藏不住的懊惱與後悔,然後他把弘一法師留給他的字打開來,上面寫的是,“不為眾生求安樂,但願世人得離苦”——黃永玉拿著那幅字,似懂非懂,呆呆地怔在原地。而黃永玉要到很後來才慢慢明白,他在弘一法師大去之前和法師結下的緣,原來是多麼的珍貴而殊勝。
“悲欣交集”的人間修行
而弘一法師圓寂的前一晚,寫了最後4個字,“悲欣交集”,看得出已心有所感,並且兩次把近身的妙蓮法師單獨招進室交代遺囑,輕輕從一本經書中抽出幾張信紙,特別囑咐說,“這幾封提前寫好的信,待我命終之後,只需填上日期,就可以寄給夏丏尊和豐子愷等朋友”,而信裡頭的內容基本上都相同,正是弘一大師最為後人熟悉的偈語:“君子之交,其淡如水。執象而求,咫尺千里。問餘何適,廓爾忘言,華枝春滿,天心月圓”,虔誠通知舊友,他已大去——而弘一法師圓寂之時,右手枕頭,左手搭膝,兩腿交疊,持吉祥臥,看上去平靜安詳,把一切該放下不該放下的都全盤放下,然後呼吸漸少漸短促,在生命歸結之時,完全應了他所預言的,“悲欣交集”——因為完成了在世間的苦修苦行,了無缺憾,因此淌下的最後兩滴眼淚,是悲,也是欣,是于格外晶瑩,是于格外靈通,也彷彿聽見雷聲轟轟,山海成經,作為他向穿梭僧俗兩界,最豐富也最神秘的人生,作出最圓滿的告別。
後來我反覆看著照片裡頭弘一法師圓寂的瑞相,素樸,莊嚴,眼睛不知怎的開始有一層水膜,薄薄地泛了上來,不期然盤旋起他寫的那一首〈送別〉,“一壺濁酒盡餘歡,今宵別夢寒”,也想起朴樹如何在錄音室錄這首歌時,一時感觸,數次哽咽,泣不成聲,哭得差點把麥克風推倒,發出刺耳的“吱吱”聲,根本沒有辦法把歌唱下去。我不知道朴樹是不是因為這首歌而在錄音室想起提前離開這個世界的樂手,所以一唱到“天之涯,地之角,知交半零落”,忍不住失聲痛哭,或純粹只是被弘一法師填的詞給感動——沒有經歷過別離的人生,又怎能算是人生?後來朴樹說,如果他這一生能夠寫出一首像〈送別〉那樣靈韻的歌曲,歌詞像一支輕柔的劍,輕輕往一個人的心頭推進去,久久都拔不出來,也就算是圓滿了一個音樂人的功德——至於我們,誰不都是一開始就一步一步,在每一片不斷往後飛逝的風景裡頭,對自己的一生展開一段漫長的送別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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