舒淇不美。真的不美。兩隻眼睛生得太開;嘴唇太厚;鼻子太塌;門牙的牙縫太大;而且臉上的雀斑不上妝的時候老是吱吱喳喳,表現得太過雀躍——但不知道為什麼,我喜歡舒淇不美。很少女明星可以借“不美”來重新定義“美”,除了舒淇。而舒淇的不美,是當她把臉哭花了,那糊掉的煙燻妝,和那脫掉一半的口紅,讓她突然看起來就像半截被劈開來斜立在巴黎拉丁區那座叫水管圍起來的裝置藝術,美得讓你好像被誰當場賞了一記耳光,呆怔在現場,夾在手指的香菸羞愧地掉了滿地的灰燼,然後你才慢慢對自己之前審美的壞品味,泛起一股無地自容的況味——因為舒淇的美,容得下一個江湖的險惡,並且會不自覺地彎起嘴角,對世俗作出調皮的鄙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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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我見過舒淇兩次。兩次都是驚鴻也似的就只那麼一瞥,但那一瞥,到現在回想起來,還是驚魂未定——我其實必須承認我算不上對美女毫無見識,但舒淇的美,絕對不是一般的見識,而是隱隱有一種很深邃的故事感,介於滄桑與淡泊之間,然後單刀直入,將刀口抵在大家的心口上,讓人禁不住心頭一緊——啊,銷魂其實也可以是一種暴力。而且舒淇的美從來不是“行走處暗香細生,坐下時淹然百媚”,她沒有這一份表面矜重,實則“弄煙惹雨,媚體藏風”的能耐,她的美是挑戰世俗,是顛覆規範,是自成一格,沒有技法,沒有匠氣,沒有鋪陳,面無懼色地以一臉桀驁,狠狠將全場制伏——我想起舒淇說的,說她有一次站在香港的路邊等劇組的車子接她去片場,然後有一輛敞篷貨車打她身邊經過,車上的司機大大聲地對她奚落,衝著她喊,“脫——星——”,舒淇抬起頭,倔強地報以微笑,但她知道,有一股涼涼的淒涼正慢慢地漫過她的全身,所以才會有後來舒淇回到臺灣上蔡康永的節目,蔡康永問她,“舒淇你這幾年當演員的生活過得好嗎”,可能是因為回到了臺灣,可能是因為覺得親,所以才會一時沒忍住所受的委屈,在鏡頭面前,哭得渾身哆嗦——因此我後來每一次看舒淇,都在她的美麗當中,看見她在逆境中反敗為勝的痛快淋漓,也看見她年輕時受過的委屈和叛亂過的青春,如何在她體內注射令她的美麗因此更加倨傲更加生動的激素。
而舒淇對上一次來吉隆坡是為意大利高端時尚品牌Emporio Armani主持新店開幕,當時她是全球代言,被大批媒體和群眾一路追逼,寸步難移,動彈不得——奇怪的是,我到現在還記得當晚舒淇唇膏的顏色,那麼深不可測的暗紅色,只要再往下加深一號就變成紫了,因此整個晚上舒淇看起來就好像在嘴裡叼著一朵失血過多的玫瑰,美麗得有點詭異。另外一次是在巴塞爾腕錶珠寶展,她穿一身的綠,像一尾剛被春雷吵醒的青蛇,時尚設計師Elie Saab在那一身綠上頭還意猶未盡地讓它爬滿了黑色的直條紋,機伶地拉長了舒淇不算特別高挑的身形,而舒淇心不在焉地微笑著,琢磨是因為時差,她多少看起來有點累,只專業地舉起戴著百萬鑽石精表的手腕讓大家拍照,完美地示範了波光粼粼的東方美。
然後我突然記起好久好久以前,香港的時尚才女黎堅惠還在世的時候,她主編的《變形蟲》最愛把腳尖踮在潮流的懸崖上,鋌而走險,用偏鋒的時尚去對抗美,有一次她訪問張曼玉,談起對時下新進的女明星有沒有特別的印象,張曼玉馬上脫口而出,“舒淇吧。舒淇挺好啊。如果是舒淇,我毛遂自薦幫她做造型給你們雜誌拍封面。”舒淇是極少數可以輕易贏得同性莫名好感的女明星,因為她初初出道的性感帶著乾乾淨淨的孩子氣,而且偶爾會透出一種臺灣女孩子專有的,看上去就好像把臉貼在雪地上,晶瑩的,嫻靜的,有條有理的清純。
可不知道為什麼,有好幾次望著舒淇,我會沒來由地走了神,聯想起張鈞甯——張鈞甯算是近幾年臺灣頗端得出大場面的女演員,出身書香門第,父親是臺灣大學社會系教授,母親是著名兒童文學作家,父親和母親是在民風特別嚴謹,並且在理性得不可理喻的德國生下她和姐姐,而張鈞甯本身也是中央大學的法律系學士。有一次張鈞甯用溫婉的語氣在接受訪問時對記者說,“每次旅行,我都會帶一雙跑步鞋,每天清晨一定會去跑步,我要把快樂的足跡留遍世界每個角落。”當時第一個行雷閃電般劈開我腦袋的反差畫面是,16歲的舒淇化著濃濃的妝,穿著很短很短的裙,然後腳下踩著廉價的七彩繽紛的高跟鞋,搖搖欲墜地走在新店區的街上,以為可以利用誇張俗氣的打扮來掩飾她的入世未深,在家裡附近的一家錄影帶租借公司打假期工,然後果然吸引了所謂的模特經紀向舒淇靠過來,壓低聲音問她,“小妹,你想不想當模特兒?就走走天橋拍拍照那種?”舒淇當然知道,市面上哪來這麼多的玻璃鞋?就算有,也不是每個女人的腳板子都擠得進玻璃鞋,但那時候的舒淇,特別希望可以馬上脫下腳下那一雙廉價的塑膠鞋。又比如有人問張鈞甯,有沒有覺得自己什麼時候最性感?她側過頭想了一想,然後說,“認真的時候吧,我認真思考的時候最性感。”而我一聽,多麼想站起來告訴張鈞甯,同樣是女演員,在終於可以把脫下的衣服一件一件穿回去之前,舒淇的性感是水深火熱的性感,是光著身子和男演員互動之後依照劇情被男演員大大力摔倒在牆角,然後導演喊“卡”,劇組的場記隨手把一條毛巾大力丟到一臉驚恐的舒淇身上,舒淇抬起頭來,儘量讓眼神看起來平靜而堅定,一閃淚光都不可以有,然後默默用毛巾裹住身子爬起身——那時候舒淇的性感,才真正是千軍萬馬,有血有肉,震動了男人們每一條神經線的性感,因為她的性感背後,沒有為了袒露自己的身體感到自責的愧疚感,而且她生命的內容,從來不期待外人對她做出任何的包容。
視她如親女兒般疼惜的父親侯導
另外,也不知道為什麼,我老認定舒淇其實有兩個父親:一個是她小時候一聽見摩哆車“叭叭叭”回到樓下的聲音就會嚇得四處找地方躲的父親;一個是當她回到臺北就會約她吃飯,然後安安靜靜的——就算聽到關於她的什麼謠言都不會開口去問的侯孝賢。沒有謠言可以改變侯孝賢對舒淇的疼愛。好幾次侯孝賢說起舒淇,那口吻和那音調,完完全全就是一個父親在親友面前提起嫁到香港去的女兒,“有一次在香港,我和她一起參加電影金像獎的一個活動,她一到場,大家都蜂擁而上,大家都認識她,大家都喜歡她,我看了心裡就特別高興,特別踏實。”於是我想起小津安二郎和原節子,那種導演和女演員之間張弛有度的親密和惺惺相惜,其實那本身就是十分動人的情節,彷彿一路拍著拍著,也許就可以拍足一輩子了。我記得侯孝賢說過,那年他把《聶隱娘》的劇組帶去坎城,頒獎儀式就快開始了,整組人還沒有接到走紅地毯的通知,大家心裡都有點慌,侯孝賢花了整整17年才拍成的電影恐怕就要鎩羽而歸,周韻第一個沒忍住,淚眼汪汪地跑進洗手間準備卸妝,而舒淇握著酒杯的手微微顫抖,她需要酒精來鎮定自己,後來電話響了,侯孝賢接到通知,因為評審僵持不下,一直到頒獎禮前兩個小時才確定名單,結果當晚成績出爐,侯孝賢獲得第68屆坎城電影節最佳導演,舒淇坐在位置上,哭得鼻子嘴巴都歪了,簡直不成個樣子。而舒淇哭,是因為她記起第一次來坎城也是侯孝賢的《千禧曼波》把她一起帶過來的,頒獎禮後的慶功派對上,侯孝賢像一個父親,不厭其煩,一個一個將評委會成員指給舒淇看,要她記住這些名字,將來他不在身邊,舒淇可是要自己飛過來參加這些國際電影節的。
侯孝賢說過,他看中舒淇,看中的就是舒淇的剛烈和走投無路之後對命運做出一連串的反擊和怎麼都不肯妥協的硬脾氣——而且舒淇年輕時候那種動不動就砸椅子飆車子玩命子的性子,在玉女密佈的臺灣電影圈子裡,畢竟還真的是不多見。但舒淇其實是怕侯孝賢的。舒淇怕自己入不了戲,又怕自己太過入戲而導致最後出不了戲,“所以拍《最好的時光》那陣子我特別壓抑,患上了輕微的憂鬱症,每天晚上又喝酒又吃安眠藥,可睡不著就是睡不著。”但每個人其實都是一樣的,你一旦決定了往深處走,就註定了沒有辦法去閃躲騰挪,因為孤獨很多時候比影子還要粘人——那感覺就好像聶隱娘,你必須進入一個完全沒有同類的世界,才會完整地看見別人看不見的你自己,而那一種深刻背後,每一道朝自己身上砍下去的刀痕,都是無量次的色相的生滅輪轉,也都是千百回救度本真的六道輪迴——因此即使聲名從天而降,聚光燈無時無刻不懸掛在舒淇的頭上,對她承諾著榮寵和繁華,可到頭來舒淇知道,生命不過是風塵閱歷,不落愛憎,這道理她懂得,打16歲她第一次為了擺脫貧窮擺脫原生家庭對她造成的成長傷害而離家出走,等候命運差遣的時候,就已經比誰都懂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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