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陳凱歌親自接的機。張國榮一抵步,陳凱歌說,路上辛苦了,要不先回飯店歇著吧?張國榮斜斜地把臉側了側,慢聲細氣,對陳凱歌說,我想先到梅老闆的墓地去一趟——92年的北京,春末,夏未至。而梅蘭芳葬於北京西郊萬花山,墓地甬道和墓基上,都由一朵朵石雕梅花構成,就連墓地中央,也用水泥澆注出一朵大大的梅花,然後漢白玉墓碑上,刻的是陪了梅蘭芳大半輩子的秘書許姬傳親手寫的字:“梅蘭芳之墓”,字體端莊雅緻,張國榮畢恭畢敬,趨前祭祀,末了把頭靠過去,嫣然一笑,在墓碑前照了一張相——梨園最講究的就是軰分,不得逾越,不得衝撞,不得冒犯,而這戲園子的老規矩張國榮懂,張國榮這初來乍到的虞姬,居然比誰都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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後來我看到一張照片。那照片照得真好。是梅蘭芳和曾經拜他為師的“老四”程硯秋在梅宅合的影。照片裡兩人都打扮得十分得體,梅蘭芳穿一身剪裁合身的西裝,眉宇間隱隱有一股把場面壓下去的勁頭,而小他10歲的程硯秋,個頭比他大,則跟隨當時伶人們時興的打扮,一身閃亮亮的長袍馬褂,臉上有掩不住的自得之意,以為名氣大了,就可以和師父平起平坐了——程硯秋個性火爆好強,當時京劇四大名旦,以梅蘭芳為首,尚小云居二,程硯秋排第三,荀慧生殿後;後來程硯秋進了一位爬上第二,荀慧生落了第三,尚小云反而排在了最後。個性平和的梅蘭芳,一直為程硯秋的爭氣感到欣慰,當年程硯秋跟著他的時候,很有個徒弟的樣子,亦步亦趨,在梅蘭芳推出的戲目《上元夫人》還演過宮女,梅老闆也不藏私,親自教授他“貴妃”怎麼“醉酒”,後來程硯秋有了出息,憑自己獨特的唱腔自創“程派”,梅蘭芳看著心裡也高興,只是戲園子的看客愛煽風點火,程硯秋門裡的人也鼓譟著,要程硯秋另起“程派”,和師父梅蘭芳的“梅派”打對臺——開頭這事壓根兒影響不了兩人的關係,後來傳出梅蘭芳暗地裡派個小學徒到戲園子看程硯秋的戲回來再從頭到尾演一遍給他看,看後卻不以為意,漸漸兩個人就多少有了芥蒂,但梅蘭芳一向胸襟遼闊有氣度,只說過那麼一次,“我和老四在很多問題上是談不攏的,我‘梅派’和他‘程派’也不可能合二為一,我有我的《霸王別姬》,他有他的《文姬歸漢》,京劇一百多年,好看就好看在花色紛繁,各人有各人的唱腔和戲目,中國這麼大,喜歡哪一樣的戲迷就奔哪一位去好了,這樣子梨園才美不勝收啊。”三言兩句,就得體地把這場風雲給輕輕化解開去。
貼心舉動把齊白石給暖哭了
另外,梅蘭芳也是知恩圖報之人,齊白石愛聽梅蘭芳唱戲,而梅蘭芳則愛畫畫,有一次齊白石到梅蘭芳家裡去,瞥著梅蘭芳掛在牆上的花啊鳥啊佛像啊,沉吟了一下,說,“是進步了,不錯,不錯,挺不錯。”但梅蘭芳知道齊白石客氣,馬上捉緊機會,“我最喜歡老師畫的草蟲和魚蝦呢,您要不今天就給我指點指點行不?”齊白石聽了,笑著答應,“行啊。我教你畫,你回頭唱一段給我聽。”梅蘭芳一聽,趕緊吩咐把琴師請過來,隨即齊白石就從筆筒裡挑出畫筆,在畫紙上畫起草蟲——之後梅蘭芳提起,仍然十分欽佩,“老師使了不少顏色,可洗過筆的水,清清亮亮,可見真的是大師啊,不但沒有廢筆,連廢色也沒有。”而且齊白石畫的草蟲子,一隻一隻,生動得彷彿排著隊就要爬出紙外似的。後來有一次,齊白石來看梅蘭芳演出,沒有拿到好位置,坐到了最後一排,梅蘭芳知道了,親自到臺下攙扶齊白石坐到臺前來,並且驕傲地向大家介紹眼前這位衣著樸素的老人家,“這位是名畫家齊白石先生,我的老師。”而梅郎如斯尊師重道如此知恩圖報,就像一片秋光,閃過心頭,實在讓我特別欽佩。還有一次,臘月廿三,臨近新歲,天氣冷得像刀鋒,會割人,梅蘭芳派人接齊白石到戲園子看自己壓軸的《貴妃醉酒》,戲演完後齊白石到後臺看望梅蘭芳,一個踉蹌,說是腿腳有點麻痺,還沒卸妝的梅蘭芳馬上蹲下身,將齊白石的鞋子脫掉,把齊白石的雙腳託到胸前用手焐著,並且喊人趕快打盆熱水給齊白石燙燙腳,梅蘭芳這反應,莫說把白石老人惹得老淚縱橫,連後臺的每個戲子都給驚呆了,像是被梅老闆當堂颳了一巴掌,活生生上了一堂尊師重道的課,齊白石後來還寫過一首詩,“——而今淪落長安市,幸有梅郎識姓名”,稱讚梅蘭芳念舊思恩。
我愛讀野書,讀過汪曾祺寫梅蘭芳,他說梅老闆對吃食算不上考究,但十分自律,不吃辣,不喝酒,獨愛宮保雞丁,但也只是點到即止,再多一箸也是不肯的。這倒也叫我記起一事,據說和梅蘭芳搭檔演出《霸王別姬》的霸王楊小樓,長得方頭大臉的,不上妝就已經很有霸王“相”,他在家裡吃飯,下人從廚房端出一盆熱騰騰的餃子,他悉悉索索吃完了,轉過頭囑身邊的管家,“到後邊問問,我夠了沒?”乍聽之下好生奇怪,彷彿肚子不長在他楊老闆身上似的,其實想深了,當時的坤伶,身邊都有隨班打點飲食,吃多吃少,都在拿捏和計算當中,放縱不得。而汪曾祺本身也寫寫京戲腳本,多少摸清楚伶人們哪個有真本事,哪個有好本領,比如梅蘭芳,梅老闆每推出一出新戲,都一定會創一個很低的腔,學唱梅派的人都知道,梅老闆的低腔最是難學,也偏偏最是好聽,猶如一傾瀑布,從九天之上揚開來衝跌而下,哀婉至極,所以每次聽梅蘭芳唱《打漁殺家》裡的蕭桂英,央求父親扳轉船頭回家時念的那一句,“孩兒捨不得爹爹啊——”,汪曾祺的眼淚馬上就刷了下來,因為梅蘭芳唱戲,每一句都錐心,每一句都動真情,加上梅老闆梨園世家出身,自小戲聽得多也看得多,懂得提著刀斧把“舊戲做新”,重新雕琢——梅蘭芳在戲臺上,每唱一句,聲、色、形、神俱到;每走一步,唱、念、動、作皆準,即便是靜下來不動,那不動,也有氣韻在流轉,在戲臺上通過內心的動,帶出形體的動,雲手一揮,撩人萬分,讓看客們沉醉在他氣象萬千的流光溢彩,厲害得不得了。
安靜優雅的美男子
而梅蘭芳在戲臺上的美,美在他每一個柔若無骨的53式蘭花手姿,美在他的哀怨嬌痴,像一個標誌中國的符號,嫵媚地走進戲臺下的看客們心醉神迷的眼神裡,當年的梅蘭芳,甚至把豐子愷也迷得神魂顛倒,豐子愷曾經說過,“梅郎的美,無論是身材或樣貌,都接近希臘的維納斯,完全具備東方標準人體資格”,加上唱戲時的身段和扮相,看上去就像一朵工筆重彩的牡丹,雍容華貴,濃淡相宜,豔極卻不俗,稍一露臉,全場頓時春意盎然——也難怪福芝芳氣定神閒地對孟小冬說,“梅老闆不會是你的,也不會是我的,他是座兒的,是天下的——”。
記得陳凱歌說過,他父親因為參與拍攝有關梅蘭芳的紀錄片,跟梅蘭芳稔熟,小時候曾在梅宅寄住過幾天,印象之中,當時的梅蘭芳,約有四旬光景,品貌絕美,即便褪下戲臺上的扮相,依然是個美丈夫,而且梅蘭芳很安靜,也特別乾淨,老愛穿著白色的衣服,靜靜地陷在沙發上沉思,不太說話,但臉上隱隱透著恍惚的深遠的笑意,氣質和後來演他的黎明其實有點相近,都是在關鍵時刻很有主見,但平時卻很謹慎的一個人。而且陳凱歌見過梅蘭芳在院子裡當庭舞劍,梅蘭芳體態依然輕盈,動作十分敏捷,把劍舞得寒光閃閃,風聲嗖嗖,臉上的英氣和劍氣咄咄逼人,一圈接一圈,把自己舞進水潑不進的劍光圈裡——也因此陳凱歌一直覺得梅蘭芳很神秘,似乎離大家很近,其實跟大家隔得很遠,很安靜,很平和,很優雅的一種遠。
(而黎明其實很安靜。一種雍容華貴的安靜。我見過年輕時候的黎明。他和你說話的時候,身體會微微前傾,褐色的眼珠緊緊地抓著你不放,然後上嘴唇掀開的幅度不大,說話的聲音比唱歌的時候好聽,用字斯文誠懇,讓人聨想起英國的藍血貴族子弟,從來不在人前皺眉,就連和人對話時眨眼的次數,也是訓練過的,這點想必和梅蘭芳十分相似,也就是所謂的名門氣派,在安靜和淡定底下,心裡的計算風起雲湧。因此陳凱歌第一天試戲,看見黎明穿著長衫,臉上帶了妝,不斷撩起長衫的下襬,在攝影棚的走廊上神色凝重地走來走去,不斷在磨戲,也不斷端起打了蠟保養的雙手在揣摩梅大爺獨創的蘭花手勢,很努力地想走進梅蘭芳的角色裡去,心裡多少有點激動。但演員神魔不分地進入一個角色終究只有兩條途徑,一個是撕裂自己,另一個是被角色撕裂,黎明不是張國榮,兩者都不是他所願意的,他太過小心翼翼,太過愛惜自己,終究沒肯放下身段,多走這一步,多走這兇山惡水的一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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