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詠駩／假裝富有

大學時期，我念的科系系館在大學圖書館旁邊，有陣子，我很常到圖書館去看書、借書。那時我曾幻想圖書館裡的書全是自己的。書借了要還，是為了避免自己亂放弄丟；書有時候借不到需要預約，是因為自己把書借給了朋友沒要回。如此自欺的一想，便覺得自己很富有。

那時我對仙人掌著迷，自己只種了數株小的，倒常常和朋友去距離我住處不遠的臺南假日花市裡看。那整個花市就像是一座小小寶藏園，裡頭有大大小小的攤位擠在一起，擺賣著琳琅滿目的植物，偶爾也賣些小寵物。每個攤位有各自主打的寶貝，而那些專賣仙人掌的攤位，是我最喜歡的，可以親眼看到許多我曾在書本上看過的品種。雖然攤上的仙人掌不屬於我的，而且我也不敢在同一攤位看太久，不好意思只看不買，打擾別人做生意，但能夠給它們像打個招呼般的匆匆一望，通常也就足夠了。要是還掛念、想多看幾眼，可以下個週末再去。

後來，我不再狂妄地覺得自己能擁有一間圖書館的書，或佔有一座花市裡的仙人掌，不過，我這阿駩精神並沒有消退，反而逐漸擴大到整個校園、附近的公園和頭頂上的天空，多年以後更延伸至一座座山、一片片森林、一個個海。這些地方是公共的，大家都可以享有，所以我也有份。

忽然想起大學時看過一本《西雅圖的天空》，於是上網重溫書本摘要。這書主要記錄1850年代美國政府向印第安人部落提議要購買他們居住的土地，而印第安酋長西雅圖（Chief Seattle）回覆時，道出了人與大地的緊密關係。比如“你怎能購買或售賣天空和溫暖的大地？這想法對我們來說是陌生的；如果我們不擁有這清新的空氣和閃耀的水，你又如何能購買它們？”“這大地中的一切對我們來說都是神聖的。”“據我們所知，大地不屬於人們所擁有，而人們卻屬於大地。萬物皆相互聯繫，就如聯繫著一家人的血液一樣。”。

這又讓我想起自己曾在一個貓碗上看到“nobody owns a cat”的句子。因為貓天生有一骨傲氣，它何時願意親近人，全由它做主，往往連主人也沒轍，所以沒有人能真正擁有一隻貓。話說回來，難道我們就能真正擁有一隻狗、一隻魚、一棵樹或一個人？我想，即使是動植物，它們應該也都有自己的意識、複雜的習性和對外界的反應，除非我們把它們一口吃進肚子裡，否則，應該沒有哪個生命可以完全擁有其他的生命吧。

我們真正能佔有的，或許是財富和一些非生命的物質，可這些東西的價值，又怎能比得上我們所不能擁有但可共同享有的天空、太陽、星星、月亮、空氣、雲彩、大海，或大地裡的山、河、林和各種動植物，或生命與生命之間的情感？也許那些我們所能真正佔有的東西，都不是這世上最珍貴的東西。那些最珍貴的，我們似乎都無法完全佔有或掌控，但有時候卻能夠輕易且免費的享有。

很多年前，我曾在吉隆坡某個宿舍裡小住數天。那宿舍在市中心，旁邊是輕快鐵站。從清早起至近午夜，即使呆在房間裡，也能清楚聽到輕快鐵駛過和到站時的一陣陣鳴響，甚至感受到它的震動。走出宿舍，看到的是擁擠繁華的街道、各式的商店和大樓，以及滿街多姿多彩的人；聽到的是熱鬧的喧譁、繁忙的車道聲，以及大樓中央空調馬達綿綿不絕的呼呼聲；聞到的是室內冷氣空間湧出的冰涼人工香氣、餐館的食物，還有路邊的臭水溝與車輛排氣混搭而成味道。偶爾能在這樣我較不熟悉的環境裡生活數日，我覺得挺新鮮的。不過也讓我強烈感受到，繁華的背後，就得犧牲掉清新的空氣、翠綠寬廣的視野和一份鄉間的悠閒。

鄉村或城市生活哪個較好，並沒有絕對，純粹是個人的喜好和選擇。而我，應該偏愛鄉間生活。因為在鄉間，我可以比較容易接觸到那些不能擁有，卻可以免費享有的東西。比如想像鳥兒唱歌是為了給我聽，絢麗的晚霞是太陽送給我的畫，下午的涼風是空氣們玩鬧地突然一起擠靠過來要跟我說悄悄話。於是，我得以假裝自己很富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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