蔣勳老師真豁達。而老師的豁達,益發映照出原來我一直都活得狹窄而侷促,活得戰戰兢兢。也許是湊巧,那天我傳了個簡訊給老師請安,估計當時老師應該是從身旁的學生手中把電話給接過去的吧,明明身體出了狀況,老師卻還是禮數週全,仔細回應我的問候,“剛忙完布展,心肌梗塞,送回臺北,下午做心導管手術——”我一讀,心底一緊,當下多麼懊悔自己的莽撞,那條訊息傳得實在不是時候,又憂心又歉疚,但老師沒事人一般,還把躺在醫院病床上的照片傳了過來,笑意盈盈地說,“現在一身插管子針袋,很難堪,”甚至還頑皮地補上一句,“我把鼻管氧氣拿掉,好看一些。”但照片里老師的笑容還是一樣的和暖,一樣的寬厚,不知道為什麼,我看了鼻子禁不住一酸,一整天的心情灰得像剝成了片的雲掉了滿街滿地,人走在上頭,感覺腳步浮浮的,尤其在車聲喧譁,人流洶湧,交通燈興高采烈地轉紅轉綠的城市場景,實實在在感覺人生其實是多麼的不實在。
而老師是池上的駐鄉藝術家,那陣子老師應該是在池上穀倉美術館忙著為他敬愛的臺靜農老師布展,一半因為過度操勞,一半因為求好心切,所以身體才出了狀況,尤其老師與臺靜農老師緣分很深,一直以來都仿若是臺靜農老師的校外弟子,在人世與藝術的擺渡上,兩人都惺惺相惜,都對眾生分外憐惜,並且對萬物都懷抱一份浩瀚的關切,極深極深,我特別記得他們都愛說,“慄裡奚童亦人子,東山伎女是蒼生”,兩人在骨子底下,都湊巧有著又狂妄又謙和的氣質——狂妄的是創意,謙和的是處世,很是讓人看上去格外的舒心愜意。我隱隱記得老師提起,有一次老師還帶著林懷民老師,到臺靜農老師出落得宛如日本院落的家裡種荷,而那缸裡養著的荷花,想必開得既俊秀又婀娜吧我猜,所以臺靜農老師才會叼著香菸,安靜地旋著小小的酒杯,從字到畫,從教育到藝術,緩緩細訴臺灣長久被維持下來的簡樸與秀美,也因此蔣勳老師一直提醒大家,將來的臺灣,一定不可以把臺靜農這名字給忘記——後來老師出了院,告訴我說,“大陣仗,小手術,裝了三支架,一切平安”,我心裡這才多少舒坦下來。而我其實與老師素昧平生,一次面都還沒有機會見過,我和老師相連,完全是一粒字結的緣,我記得有一次我在臉書上寫了一個別字,把“砭”人肌骨,寫成“貶”人肌骨,老師有文字上的潔癖,讀了我鋪的文,終於忍不住在底下留言,把我的錯別字順手給挑了出來——我當時見了就特別高興,猶如你在一條僻靜的巷弄開了一家不起眼的咖啡店,然後一個你心儀的尊敬的人低調地推門進來,喝完之後告訴你說,“欸,咖啡真不錯,如果衝煮水溫可以稍微再高一些也許會更好”,於是你就相信,你調的咖啡其實還真不壞,真不壞。而那貼心的感覺,有點像有一次你從衣櫃裡抽出一件好久沒穿的針織上衣,興致高昂地和一群朋友擠在咖啡座裡喝一杯口味偏鋒的研磨咖啡,那味道之峰迴路轉,讓你禁不住微微皺起了眉,然後其中一位朋友忽然跟侍應要來一把小剪,不動聲色地把你手肘上扯開的線頭小心翼翼地給剪掉;又好像你匆匆忙忙趕到酒會,儘量表現得江湖老練地混在熟悉和不熟悉的人客當中燦笑舉杯,然後有人輕輕貼了過來,順勢將你翻開的衣領板正——不知道為什麼,越是這樣漫不經心的體貼,越是讓我當場有天雷地火的震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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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站著,不說話,就十分美好
我一直嚮往親近老師,有一次我跟老師提起,多想到池上走走,陪老師散散步,聽老師說說話,跟老師到老師的畫室看看,看看就好,然後到老師常去的小店吃個豆包喝碗杏仁茶,我記得那時候剛剛過了春分,老師說,“看看芒種前後吧,希望疫癘可以平息,也想帶你看看池上。”可大半年就這樣惶惶然過了去,疫情不但沒有平息,反而餘波三番四次忽落忽起,池上之行也不得不按捺下來,而人在失序的時光裡說沒有驚慌沒有不安是騙人的,反而時時刻刻,都覺得人生實在虛幻實在脆弱,想見的人,想到的地方,好像越來越遠,好像越來越不可及。正如老師說的,這一次全球鬧疫,眾生受困受苦,也許是一次機會被生死逼問,什麼捨得,什麼捨不得?我偶爾在想,從老師居住的舊教員宿舍看出去的那條河到底長什麼樣子呢?會不會娟秀一如老師的字和畫?會不會誠懇老實一如老師一路來特別疼惜的農民?因為有一次老師告訴我,“還好家裡有窗,窗外可以看河,等居家檢疫解禁後,就可以到河邊散步了。”於是我就記下來了。老師喜歡散步,每天早上花兩個小時散步,在散步裡發現一花一草一青苔的美,也在散步裡感受節氣與歲月的交替,而老師把散過的步,都寫在文字裡,讀起來每一段路都特別的有詩意,都各別的藏著老師想說的如何完成每一段生命的含義——我其實很想跟老師說,我從小長大的地方和池上極其相似,是一座向北的小小的米鄉,而我中學的學校靠近港口,每年八九月靠近稻米收成的時候,那稻穗在呼呼的風裡像嬉笑著胡鬧著的孩子一般,一起挺背一起彎腰,猶如一波接一波的金黃色的稻禾捲起的浪,煞是好看———而好幾次,我在黃昏裡爬上學校禮堂前面的老松樹望出去,感覺學校就好像建在一大片稻田中央,綠汪汪的,然後蒼綠的松葉在風裡刷刷地拂到臉上,慈祥得讓人好想低下頭掉眼淚,那景象到現在還在記憶裡沙沙作響,後來我漸漸到了開始懂得小心翼翼地在心裡養一缸心事不讓它倒洩出來的年紀,那縱橫交錯的阡陌,那因飽滿而低下頭的稻穗,還有在豐盛的收割之後,稻農們一把火把田燒乾淨,準備下一季的播種,田裡還飄著火苗漸漸熄滅下去留下的焦味,霎時之間把17歲的天空拉得好高好高,高得適合下了課的少年穿著校服,在暮色四合之前,把摩托開進田壩,一把一把地把心事撒進田裡。
後來我計劃出書,第一個闖進腦子裡的不是封面設計,也不是排版風格,而是——如果能夠邀請蔣勳老師替我的新書寫幾個字,那該是多麼美好的一件事哪。結果竟真的收到了老師的回覆,老師說他其實已經跟臺灣幾位出版社的朋友推薦我的文字,希望可以把我的文字帶到臺灣去,並且一口答應替我寫序,“我會講真心話的”,老師還特別加了一句。我還記得我當時那股得意勁兒啊,蔣勳老師替我的新書寫序,那意義遠比專欄終於落實出版更浩瀚,更蔚然,因為老師在我眼裡,太像一面鏡子,明亮澄靜,時刻向我映照著跟美相關的萬象,而且老師從來給我的感覺都是非常厚實的一個人。這厚實瓣開來,除了美學修養和文學底蘊,還有老師人格上的魅力,溫柔但澎湃,特別讓人想親近,還有他對眾生的愛與憐惜,漸漸提升成一種值得讓喜歡老師的讀者去跟隨的信念,甚至漸漸形成生活上的一種儀式,一種對萬物帶著敬意的審美意識,老師文字之美,美在學養,美在修為,美在素淨,美在平實,尤其老師不帶修飾成分的具體的文字意象,在現實和非現實的層面上,對景對物對眾生,一概平等,沒有間離。
特別想提的是,老師給我寫的那篇序文,是蔣勳老師在驚蟄後一天,和林懷民老師因眼看著冠病疫情即將大規模爆發,決定縮短歐遊行程,當機立斷飛回臺灣的前一晚,在倫敦看完雲門的演出之後給我寫的。我常常感念的是,文字其實待我不薄,我因文字,著實結下不少善緣。蔣勳老師取消了到巴黎和碧娜·鮑許舞團團員的會面、取消了往比利時看有史以來最大型的凡艾克展、取消了到西西里度假,但沒有取消答應給我的第一本書寫序——並且在直飛回臺北之後,馬上把出版社要求的豎寫簽名也傳了過來,單就這一點,已經不僅僅是說聲“感激”就能表達的。
偶爾老師讀了我的專欄,也會傳一則簡訊給我,附上一幅多年前老師寫過的詩句,“他們說的繁華,只是前世忘不掉的一次花季”——老師說,這句子讓他想起我浮雕過的那些人物。老師懂人。除了字畫的美與詩詞的迂迴與深邃,老師尤其懂人,懂人在背後如何與歲月辭別與糾纏,也懂人在背後如何對自己幽禁與告解——懂人的人,總是特別動人。老師喜歡碧娜·鮑許,還有芙烈達·卡蘿,喜歡她們的自我鮮明,也喜歡年輕時候的陳百強和梅豔芳,說他們真正漂亮。我喜歡蔣勲老師的美學評析背後有對人的憐惜和嘆息,喜歡老師說過,在顛沛流離喘著粗氣的日子裡,生活最高級的美,不外是顧城說的,“草在結它的種子,風在搖它的葉子,我們站著,不說話,就十分美好。”真正化繁為簡的人生,老師教會了我,是在層次上追求淡遠,是在漫漶和暈染當中不去察覺,像水墨那樣,一潑即收——如果領悟,是一種收穫;那麼遺忘,其實也是一種記憶。因此,留得蔣勳聽雨聲,我們也才能繼續看見臺灣最委婉最和藹的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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