发布: 9:55am 26/10/2020

禤素萊／當方尖碑倒下

作者: 禤素莱

Savage（野蛮）两字，被人涂改成 Resilient （坚韧的）。 — Savage（野蠻）兩字，被人塗改成 Resilient （堅韌的）。

2020年10月12日，公假哥倫布日。聖達菲老城廣場醞釀數日的騷動來到臨界點。不！這一天已不再是哥倫布日，打去年開始，新墨西哥州已把哥倫布從英雄架上撤下，改以印地安人為主軸的“原住民日”取代。

可是步入第二年的原住民日卻不是平和的紀念日，荒漠高原一貫凌厲的風，颳得廣場老樹枝椏左搖右擺，像在彼此交頭接耳著最後的道別，廣場中央它們守護多年的方尖碑，於1868年豎立以紀念美國內戰北軍陣亡將士的紀念碑，因其下方底座的另一塊牌匾，正面臨即將摧毀的命運。牌匾上書—— 獻給新墨西哥州境內與野蠻印地安人在各種戰鬥中陣亡的英雄們。

“野蠻”的印地安人！帶著時代印記的侮辱字眼，自1973年起，印地安族群便要求市議會“鈍化”那字眼並給予註釋，市議會照辦了，但“鈍化”顯然不足，1年後就有人以利器刮掉野蠻這字眼。多年來，仍有心懷不平的印地安人前去塗鴉，認為這紀念碑只不過是炫耀屠殺印地安人的徽章。當局不得不在方尖碑旁圍上一圈鐵花欄杆“保護”牌匾，嘗試讓人明白這紀念碑具其時代意義。我亦在首次看見野蠻印地安人這突兀字眼時，方明白那意味著什麼，對印地安人的遭遇頓生同情，這就是方尖碑的存在意義了吧！它記錄一個時代的真實面，赤裸裸反映勝利者書寫的歷史。

可是在以和解為目的的原住民日裡，許多聖達菲市民驚詫發現，方尖碑在當天被拉倒了！激進分子與市政局工作人員對峙，一方要拆，一方要護，維持治安的警察在市長默許不干預的情況下撤退。有人爬上方尖碑，用鐵鏈繞上一圈，下方四十幾人用力拉扯，只用了20分鐘，152年的方尖碑轟然倒下，歷史修正的歡呼聲響徹雲霄！

社會的分裂從這裡開始，堅持方尖碑反映歷史事實的，堅持方尖碑是歧視與羞辱的。昨日之是今日之非，隨著方尖碑倒下，熙攘的是問責、憤怒、通緝，交雜平反、正義、狂歡。

關於方尖碑的爭議一直在，它是國家級紀念碑，佇立在聖達菲這全美最高最古老的首府上。印地安、墨西哥、西班牙三大歷史、文化並存，讓聖達菲人一直感到驕傲的就是這城市的特殊（The City Different），它接納各方文化遺產、包容各種生活方式，這是個對一切抱持信心的城市，Santa Fe二字，在西班牙語裡原本就是“聖信心”的意思。可是經此一役，部分老百姓的信心開始崩塌，各族群在情緒上形成對立。

覺醒運動（Woke Culture）近年大行其道，社會正義與種族正義的追求當然也擴及印地安歷史的翻盤。反迫害、反殖民、反屠殺、反不義、反女性性騷擾的MeToo，性向平權的LGBTQ，黑人命貴的Black Lives Matter，合法、非法移民、難民、外勞、穆斯林等等，需要正義發聲的名單越列越長，最終，當所有人都成了某種社會不公的受害者以後，加害者在哪裡呢？救生繩索的外圍還剩下什麼？一個毫無過錯的完人嗎？一個毫無瑕疵的人類歷史？

我感到深深的不安，也許近1年整個世界與病毒的防禦戰讓人身心俱疲。正義以後，隨之而來的似乎就只有清算兩字，但它現在有個名堂叫“取消文化”（Cancel Culture），從小人物到大人物，從公眾人物到歷史人物，一旦行差踏錯被人揪住辮子，各種群情激憤的撻伐，各式各樣的取消，務必要把對象鬥倒鬥跨，才算換來正義。非我即他兩極下的正義。

152年的方尖碑倒下了，現在只剩下底座，可笑的是，倒下的是方尖碑，刻上羞辱文字的牌匾在底座上依然完好如初，繼續盤坐在聖達菲廣場中央。

也許事實就是如此，不管歷史如何轉彎、翻盤、重複，總歸離不開完成歷史的“人”——這個底座。

寒蟬仗馬，是深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