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陣子我常發同一個夢。夢裡頭一直有響個不停的電話鈴聲,一直一直的在響,就算把我響得從夢裡乍醒過來坐直身子,那鈴聲還一直不停地在響。而我很肯定的是,那電話鈴聲不是我手機設定的鈴聲,也不是我老家那臺電信局發配的家用電話因為被壓低了音頻而憋著嘴巴委屈地發出的嘟嘟聲——我坐起身,夜色已經深到無法再深,只要往前再深一步,恐怕就要掉進井裡去,我拉開落地窗站到露臺上,夢裡頭和夢以外的世界都一樣潮溼,因此我漸漸生疑,我會不會是有了輕微的精神衰弱症?後來為了寫王家衛,我按鍵重看《阿飛正傳》片段,看到劉德華穿著警察制服,在下著雨的晚上巡更走過九龍城寨的一座藏青色電話亭,聽到那電話亭裡的電話準時響起,而那鈴聲,很低很沉,很固執很倔強,和我在夢境裡聽到的根本一模一樣。我整個人頓時怔住了,就好像你曾經夢見過的一個地方突然有一天活生生地矗立在你面前,而你竟在亮澄澄的日光底下好像被誰推進你三番幾次夢見的場景裡,可是——為什麼是劉德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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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實我不打算這麼快寫劉德華。不打算,是因為有居心,總覺得劉德華可以等——有些男明星可以等,有些不可以。比如張孝全可以等,范植偉不可以;比如余文樂可以等,陳冠希不可以。有些男人青春的時候太狂放:霸道,跋扈,頹廢,不羈,然後歲月一個巴掌掃過去,擄掠回他的青春卻又拒絕給他留下一些什麼,於是你看見他驚愕而尷尬地站在逐漸破敗的青春現場,完全不明白青春的殘局很多時候需要自己去清理。我記得在《阿飛正傳》裡頭,劉德華送張曼玉回家,對張曼玉說,“不是人人都這麼幸運的,做人千萬不要比較”——而我後來把這句話和劉德華後半段的人生銜接起來,才發現電影多麼神妙,原來有些電影真的可以一開始就預告了一些人的未來,比如劉德華,又比如他和梁朝偉之間“既生瑜何生亮”的感慨,以及這兩個男人在眾目睽睽之下必須相濡以沫卻又必須相忘於江湖,互相敬重,但又互相傷害,就好像《無間道》最讓人回味的道理在於,成就你的,往往是你的敵人。
把明星氣派進行到底的香江明星
到後來真相終於大白,原來時間在外貌的基建上似乎偏愛劉德華多了那麼一點點,可僅那麼一點點,就把兩個即將耳順而無所違礙於心的男人微妙地分出了高下拉開得好遠。梁朝偉曾經的文雅曾經的俊逸意外地剝落得太過迅速太過厲害,以致他站在鏡頭前面多少流露出一種說不出口的侷促和訕然,而劉德華,劉德華雖然也被歲月挫走了好大一部分英氣,但他畢竟還是穩住了一個明星應有的貴氣和自覺的傲氣。特別諷刺的是,劉德華最終讓他看上去依舊氣宇軒昂的,是他曾經被導演們嫌棄太過張揚的明星味,因為當他那一張俊朗得猶如伊瓜蘇瀑布般壯觀的臉一擺到鏡頭面前,其實已經把所有導演們細心經營的角色深度和人物特質都一迸給衝散了去——不知道為什麼,我偶爾在想,未來的香港電影圈誰也不敢預測會走到怎麼一個晦暗潮溼的境地,可我腦海裡一直有個畫面,劉德華終究會是那一個站在香港最高級的奢華精品酒店無邊際泳池旁,穿著剪裁合身的HugoBoss名牌西裝戴著Cartier方形名錶,不屈不撓把明星氣派發揮到最後一分一秒,然後舉起香檳,給香港的夕陽敬上一杯的香港明星。
“夕陽無限,無奈只一息間燦爛,隨雲霞漸散,逝去的光彩不復還”——劉德華說過,梅豔芳某次告訴他,說這是她最喜歡的一首歌,歌裡面寫的唱的完全是她一生的縮寫,當時劉德華聽了,隱約嗅到了話裡頭的道別意味,禁不住鼻子一酸,微微別過頭去,並且默默把這句話擺進了心裡。然後梅豔芳逝世10年的思念音樂會,劉德華特別要求群星一起合唱〈夕陽之歌〉向梅豔芳致敬,現在想起來,劉德華終究是個重情重義的人,即便他沒有辦法抱緊三番幾次在他眼前幽怨守候徘徊不去的梅豔芳,但我相信他心裡面到底有個窗明几淨的角落把梅豔芳安置在那裡,就好像到現在我們想起香港,想起曾遇上幾多風雨翻的香港,想起紛擾波折一彎又一彎的香港,我們都一直不捨得抹去香港在我們心裡留下的珍珠一般璀璨的印記,我們其實都還想回到燈火閃亮的香港去看一看,看一看它是否安好如昔,看一看它是否還守著滄海桑田不變的尊嚴?而劉德華——你可以不喜歡他,但你找不到一個堂皇的理由否決他,他的努力他的勤奮他的顧全大局他的奮不顧身,還有他的道義和情誼,都證明了劉德華絕對是一個可以在每個人的心中活上一輩子並且永遠都不會過時的名字。
努力想成就劉德華的大導演王家衛
奇怪的是,不知道為什麼,我一直覺得王家衛對劉德華心有不甘——雖然《阿飛正傳》裡頭的阿飛擺明是旭仔是張國榮,可是菲律賓那幾場戲,則又分明是王家衛光明正大塞給劉德華的一張曖昧的字條。王家衛一直都耿耿於懷,《旺角卡門》他差點就抓住了劉德華一閃而過的元神和精髓,所以他一直都在找機會想要還回他替劉德華藏起的那個杯子,那個一藏就藏了30年的杯子。我不知道劉德華最終有沒有找到王家衛藏起的那隻杯子,或者他根本就已經不再需要那一隻杯子,我只記得在菲律賓拍攝《阿飛》的時候,劉德華告訴王家衛,再不拍隔天他就要走了,他給王家衛的期已經滿了,香港還有好幾組戲等著他,於是王家衛瘋了似的,滿眼紅絲,安排了一場張國榮拿了美國假護照之後和劉德華在屋頂上亡命逃避追殺的場面,然後鏡頭一轉,他們兩人坐在長長的火車,車廂內的光影時明時滅,劉德華對著落魄得猶如斷了一隻翅膀的張國榮咆哮,“你只是我在唐人街垃圾站撿回來的酒鬼而已”——而美術指導張叔平把王家衛眼裡如何熊熊地燃燒著劉德華都看在了眼裡,他讓劉德華穿上一件青灰色的格子襯衫,紐扣全打開,露出裡面的白色背心和單薄的肌肉,而汗水完全濡溼了劉德華的胸口,而這樣子的劉德華,其實比張國榮的阿飛更阿飛。後來劉德華說起,他其實曾經在九龍城寨給《阿飛》拍過十幾天的戲,而且那是一個沒有對白的長鏡頭,他穿著警察制服,在人造雨灑下來的夜晚走來走去,走來走去,走來走去,王家衛只告訴他,你必須心事重重,你必須憂心忡忡,他自己其實也挺好奇,那整整7分鐘的戲最後到底流落到了哪裡?王家衛對劉德華一直都不肯放棄,一直想從劉德華身上再挖出一些什麼,甚至,《春光乍洩》的何寶榮第一個考慮的是劉德華,而不是臨陣易角換上的張國榮,年輕時候的劉德華,俊美得像東方版的大衛雕像,而我們都是他背後的米開朗基羅,都依照各自不同的遐想雕塑出一人一個劉德華,所以誰敢說劉德華不是盤絲洞裡的同志眼中最滋補的唐僧肉?
大明星和媒體朋友的真情實感
我不是劉德華迷。從前不是。將來也更加不可能是。他們都說,喜歡梁朝偉的就不會欣賞劉德華。這話也對也不對,我也沒有為誰平反的意思,只是我特別尊敬劉德華,有時候,尊敬比喜歡紮實。特別是在娛樂圈。太多跟紅頂白要兼顧,太多利益與現實在衝突。要獲得媒體們打從心底一致的支持和喜愛根本不是件容易的事。但我聽過兩個關於劉德華和媒體間的小故事,因此讓我相信記者跟明星之間原來也可以肝膽相照,原來也可以擠在同一把雨傘底下走一段路。劉德華說,千禧年那一年,他已經好幾次提名香港金像獎最佳男主角卻從來沒有一次眾望所歸,那些支持他的香港媒體朋友擔心他恐怕又得失望多一次,於是集資找人鑄造了一個仿金像獎獎盃給他,結果那一年他贏了,歡天喜地棒著真的獎盃去慶功,然後把假的獎盃也一起拎回家,到現在。劉德華說,那兩個獎盃還一直並排擺在家裡,假的那個比真的那個更讓他開心。
另外一次是臺灣有個娛樂記者和劉德華是好朋友,劉德華髮唱片,電視節目打算把劉德華最要好的媒體朋友請上節目聊一聊劉德華這個人,那媒體朋友雖然離開了娛樂圈,但還是被邀上到節目來,當天他送了一份禮物給劉德華,劉德華打開來,裡面竟然是那年金馬獎頒獎臺上宣佈劉德華奪得影帝的頒獎卡,通常嘉賓頒完獎回到後臺就順手把那卡給丟了,可他在節目結束後特地跑到後臺找了又找,把那張卡片給撿起來,因為他知道劉德華很重視這個獎,他要把這張卡鄭重其事地送給劉德華。聽說劉德華拿著那張卡,一聲不響地在節目中途休息回到後臺化妝間,把自己反鎖在裡面結結實實地哭了好長一段時間。助手因為擔心,不斷敲門,不斷叫喚,劉德華抽搐著說,“沒事,我哭一下就出去”,然後他真的隔一下子就推門走出來,展開他典型的全港32%居民願意投他一票投選他為香港特首的笑容走到攝影棚去——一個藝人最豐饒的收穫是他知道,原來他釋放出去的柔軟、退讓、謙和、擔當,終於讓他長得像棵柏樹,一直青翠茂盛地活在一些人的心裡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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